甘霖完全想不起自己睡觉前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个梦会做这么长。
不过梦境就是这样，有时候梦里很久醒来发现才睡了两分钟，有时候梦里一瞬，醒来却发现天都已经亮了。
“梦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不会要等到屏翳死了才能结束吧，那还有几千年啊。”甘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不过要是能借着这个梦知道屏翳陨落的真相，也算他没白做这个梦。
甘霖想得是挺美好，可惜之后的梦境莫名其妙就变得很奇怪了，飘忽不定又乱七八糟不说，最奇怪的是主角变成了鼓。
他也没能看到屏翳陨落的场面，而是通过鼓的样子猜到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因为从某一天开始，鼓整个人忽然都消沉了下去，常常一个人在洞府一言不发地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日夜，以前从来不沾酒的他也开始动不动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开始失声痛哭。
鼓本来就是个含蓄纤细比较敏感的性格，如此更是颓废得不成样子，仿佛龙筋被人抽了一样，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和生命力。
甘霖也算是在梦中看着鼓长大了，也为此感到心痛，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无声地看着，他看到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来探望鼓，都是曾在灵沃山上和屏翳喝过酒的人。
鼓的父亲烛阴自不必说，几乎日日都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忧心忡忡，但也只能默默陪伴。
祸斗也来得很多，他和屏翳虽然算不上挚友，但也喝过很多次酒，屏翳陨落一时对他的打击也不小，他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往往不知不觉就跟着鼓一起开始喝酒了。
反而是和屏翳一样看着鼓长大的飞廉一次面都没有露过，也没有人提起过，就好像他随着屏翳的陨落一起消失了似的。
又不知过了几何岁月，鼓开始像从前一样在人间游历，结识了很多凡人，又看着他们一个个先自己离世，就在他变得平静而麻木，几乎像一个真正的神仙一样看淡凡人生死的时候，他遇到了此生挚爱。
那是一个平凡山村农户家的平凡姑娘，矫健结实，爽朗大方，和纤细敏感，内敛寡言的鼓简直就是反义词。
甘霖看着鼓被这个有些厚脸皮的姑娘缠上，磕CP磕得不亦乐乎。
鼓本来只是隐匿山林稍作休息，最后被迫跟着这姑娘满山头打猎，田中劳作，一脸抗拒地说着有辱斯文，但还是听话地换下身上衣袂蹁跹的纱衣，穿上麻布短褂和裤子，露出腿脚踩进泥土里。
在姑娘红着脸亲了他一口后，他短暂地错愕了一下，也眉眼含笑地将对方紧紧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甘霖看得心头软软，浑身都暖洋洋的，看了前面那些痛苦难过的回忆，这一部分就好像王子公主的童话迎来了最终大团圆的结局。
鼓和这个姑娘确确实实地度过了几十年幸福的生活，他还变回原形，一条烟蓝色秀丽小龙的模样，驮着姑娘回到离昆仑不远的钟山去看望了自己的父亲和几位朋友。
但童话之所以总是在王子公主在一起后就戛然而止都是有原因的，因为往后的故事根本不会圆满和幸福。
凡人的时光总是匆匆，那个时代的人更是如此，即使鼓心爱的姑娘因为他的原因没有吃过苦，甚至没有生过什么病，她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自己的终老。
即使在她眼角有第一条皱纹开始，鼓就给她带来各种仙果灵草，也不过是把她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而已，在她人生最后的几年，她无法再用自己苍老干枯的模样面对依旧俊秀清丽的鼓，躲起来不愿再见他。
鼓再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
钟山是他出生的地方，可他几乎没有在钟山生活过几天，那里于他而言和其他陌生的山没什么区别。
他从小长在灵沃山，可是屏翳陨落，飞廉失踪，灵沃山也已经不是归处。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爱人，只要和心爱的姑娘一起，他去哪里都可以。
可现在，他的爱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再见他，天大地大，他无处可去了。
甘霖跟在鼓的身后，看着他在这荒廖的世间四处游荡，最后还是不知不觉来到了钟山附近。
或许是因为他进入了鼓的回忆，所以对鼓此时的想法也一清二楚，鼓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回家，也不是为了看望自己的父亲，寻找自己在世上最后一点温情和联系，只是因为烛阴的火精掌管阴阳，所以在那个三界未分的年代，每一个死去的人的魂魄都要通过钟山回归混沌。
鼓只是在等，他心爱的人死后一定要魂归钟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总归是要来的，他只要等着，早晚能等到，到时候……到时候怎么样呢，守着她的魂魄转世投胎，再送她离开，无限地重复这让人绝望又心碎的过程吗？
甘霖抱着膝盖团成一团，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体会着鼓心中的挣扎痛苦。
没几天，鼓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来时，已经是金乌将坠的时刻，逆着光，甘霖只看到一个散射着金色光晕的身影，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却又觉得莫名地熟悉。
那人比鼓高大不少，来到失魂落魄的鼓面前，微微俯身，盯着他的脸，声音豪迈又爽朗，“我就说这几天感受到了一点不同以往的灵力，真是你啊，鼓，好久不见！”
鼓僵直的身体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姿态仿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看了眼前的人半晌，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是谁。
甘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他不自觉地站起身，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人隐在暗中的脸，手指蜷缩，在粗糙的树皮上重重抓了一把，无意识地飘向鼓的身后，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张相当俊朗的脸，五官深刻，不知原形是什么，两颊从鬓角横向延伸出两道类似皮毛花纹一般的棕色纹路，加上深色的皮肤和肆意狂放的笑容，野性十足，颇有张力，还有一些让人熟悉的魅惑气质。
应该是一副会让人心生好感的外貌，但甘霖却不受控制地感到紧张，他下意识地抓向鼓的手，想拉着对方离开，手却扑了个空。
对了，他现在只是一个说不上是魂魄还是幻影的存在，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也根本没办法改变事情发展的走向，若不是此次入梦，他都没有听说过鼓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这个烛阴的儿子将来的结局到底如何。
可看着眼前的两人，他隐隐觉得，或者说他已经预感到这个人会带着鼓走向悲剧的命运。
鼓终于想起了眼前的人是谁，“钦培？”
钦培大笑着用宽大厚实的手掌拍打着鼓的肩膀，“对啊！快四千年不见了，上次见面我还是个雏鸟，你也不过是条小龙呢，咱俩还天天在一起玩呢。”
原来是神禽一族，怪不得即使充满男子气概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风情，甘霖默默想，这种魅惑气质和迦楼罗很像，是神禽一族的特点，所以他才会觉得熟悉。
钦培问，“你不是去灵沃山拜师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鼓听到灵沃山三个字表情就变得苦楚起来，垂眸没有说话。
“哦，对了，雨神屏翳陨落，风神飞廉如今是帝鸿麾下的战神，灵沃山没人了，所以你才回来的吗？”钦培好像完全看不出鼓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大喇喇地说。
鼓点点头，像是对痛苦的防御机制一样，迟缓地转移了话题，“你还住在钟山吗？”
钦培“嗯”了一声，抬头看向黄昏下钟山险峻的轮廓线，“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没想到能在离开前见到你。”
鼓迟钝地看他，“离开？去哪儿，你不是从降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钟山吗？”
“对啊，不过诸神大战后，虽然还有几个大的部族尚未归顺，也有人推举其他德高望重的上神，但有飞廉做战神，帝鸿一统天下，成为新一任天帝是迟早的事情。”钦培解释道。
“他和以前的几位不管事的天帝不一样，据说他要划分三界，建制立规，让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有法则可循，这几百年已经在做了，昆仑山周围现在全归西王母杨回管辖，虽然烛阴大神尚未表态，不过钟山归附也是板上钉钉了。留下的人或许会被委以重任，但我散漫惯了，不想受管束，就准备效仿其他和我想法一样的人，隐居避世，正准备去找个好山头。”钦培感慨道。
鼓缓缓应了一声，没说什么，诸神大战后很多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已经完全不同了，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也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不知该作何评论，或许钦培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
钦培这才发现鼓的情绪不对劲，“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鼓摇摇头。
钦培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半拖半拉地带他到一旁的树下坐下，“别这么见外嘛，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帮你，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我那里还有不少宝贝，要是有能用的，干脆送你好了。”
鼓的眼睛终于有了些神采，略显期待地看向钦培，“那你有什么能让凡人长生不老的宝贝吗？”
钦培愣了一下，“你要那干什么？”
鼓于是便把自己心爱的凡人姑娘衰老将死的事情告诉了钦培，说到最后，他的神色再也无法掩饰痛苦，“我们的寿命为什么这么长，凡人的寿命为什么这么短，世间万物为什么不能一样？”
钦培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他想了想，“昆仑山上就有不死药，据说凡人吃了就能立地飞升，长生不死。”
鼓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之前好像还有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消息的凡人上山去偷，不过被西王母身边的青鸾阻止了，我俩是神仙，凡人做不到的，我和你应该会比较容易。”钦培笑道。
鼓很惊讶，“你要和我一起去？”
“毕竟是我告诉你的，你这个样子，放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
“万一被发现……”鼓不想连累别人。
“说是不死药，但其实是昆仑玉树上结的仙果，既然是果子，一棵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吧，少一两个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再说了，就算被发现了，以西王母和你爹的交情，她说不定会直接送你一两个。”钦培浑不在意。
两个人便就这样上了昆仑山。
甘霖忧心忡忡地在后面跟着，内心不安的阴影越来越大。
钦培虽然说得这样容易，可长生不老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就算是对此不怎么了解的甘霖，想起自己知道的那些什么仙丹蟠桃，也不过是增加多少年寿命，并不能让人从此长生不老，和不死药有关系的后羿和嫦娥，却反而造成了自身的悲剧。
不要去……不要去……
不管他内心如何呐喊阻止，昆仑山也已经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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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47.魔子（二二）鼓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