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俱是一怔,苏静眼底翻涌的波澜渐趋平复。
“她只是在确认名单有没有问题,你也不希望我们事后因此来找你。”磐石转向学生,“交易过后,再也不见,对我们都好。”
学生权衡片刻,不情不愿地咽下怨气,嘟囔着抱怨:“你这个女仆实在缺乏规矩,我还好,没那么多讲究,真的在那些贵族面前这样,肯定会出问题的。哪儿有仆人比主人还要气焰嚣张的……”
“既然名单没有问题,就请拿着钱走吧——你的家人还在等你。”磐石打断。
学生神色骤黯,草草行礼:“我替我的母亲向您的慷慨致谢——祝您好运。”他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苏静。
这次他转身离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湖面倒映着过分明净的蓝天,橡树枝桠在涟漪间碎成点点金斑。
长椅上的人们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谈笑的,写生的,或只是将心事沉入湖底的独坐者。
“先坐下说。”磐石缓慢地伸手,蜻蜓点水般触碰了她的肩膀。
这次她没有抗拒,任由他引导着落座。
磐石在她身侧也坐了下来,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沉默地坐着。
”刚刚……很抱歉。“她声音轻得像落叶,”昨天也是——是我毁了我们隐去行踪的计划,不知道这会给寒荒庐带来什么,对不起。我……其实……”她几次张口,却像是有什么卡着她的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磐石打断了她。
她摇头,几次深呼吸后终于开口:“我很讨厌别人碰我……特别是男的。”
磐石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但昨天在石榴城堡的失态,还有方才的激烈反应,都有了答案。
“可你平时……”
“我在克制。”她苦笑。
磐石沉默片刻:“我以后会注意。”
她笑了起来:“你们是傀儡,没有男女之分,相处久了就习惯了——虽然我刚才的表现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
看着她自嘲的表情,磐石目光沉沉,道:“这样的事情,你以后可以早点告诉我们——傀儡本就是为了解决主人的烦恼而存在。”
“是为’主人’存在吧?”她失笑,调侃道。
他恼怒,瞪了她一眼,指向她紧攥的纸张:“说说名单。”
苏静松开手指,将纸递出,纸张上被折出了清晰的印痕。
她的笑意如退潮般消散:“你自己看。”
磐石并未细看名单——真相早已写在苏静苍白的脸上。
“二百零二个名字都确认了?”
她轻轻颔首:“所有年级,我全都看了一遍。”
顿了下,她唇角牵起苦涩的弧度:“霜星城的姓氏在翡翠城名单里,比雪地中的足迹还要醒目……我竟然蠢到反复核查,哈。”
自嘲如薄雾笼罩着她,寡淡的表情似是易碎的琉璃,透露出令人猝不及防的脆弱。
磐石怔住,有些无措,正在措辞,她却忽然抬眸,那层薄雾骤然消散,露出背后锐利的底色:“这背后肯定有隐情。磐石,既然牵扯到你的主人……你会帮我找到苏澄的,对吗?”
“……”
磐石发现安慰她的想法简直是多余。
她的性格足够差劲到利用自己的脆弱引诱同情,又在下一刻抛出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奸诈、狡猾、不留缝隙。
“需要缩小范围。”他强压下上扬的唇角,“你弟弟小你五岁?”
“……三岁。”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突然怔住,“他是四年级……对,他是四年级,今年本该毕业的……”
她喃喃自语,念给自己听。
“……又是记忆阻断?”磐石心里一紧,低声道。
“……只可能是这样了。”她眼底结霜,本就低凉的嗓音被压得极低。
项链,年龄,两次记忆篡改都指向苏澄。
第一次时,她以为这只是在针对她,但这次,却在她认为毫无关系的地方操纵了与苏澄相关的记忆,这让她不得不思考另一个可能性。
——红莲的目标从来就不止她一个人。
“可就算是这样,名单里也应该有他的名字。”她指尖划过四年级名单。
“或许缀……”在苏静冷若冰霜的目光下,磐石生硬地改口,“提前毕业了呢?”
“看这里。”她轻叩“其他”栏位的某个名字,“西蒙。”
“我们要的是四年间所有在机械学院在籍过的名单。”磐石了然,“那就只剩三种可能:他不是机械学院学生,他从没有入学过,或者使用化名。”
他的话语直接且残酷,却刻意忽略了第四种可能。
苏静并不领情,语气冷静得可怕:“你还没有说,我的弟弟或许从未存在过,这一切只是被伟大的傀儡师植入可怜虫闹钟的幻影。”
磐石沉默。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让他瞳孔骤缩。
那笑容似淬冰的刀刃,眼底暗火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
“不必照顾我的心情,现在,我想要的只有真相。”
苏静骨子里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被反复篡改记忆、操纵命运,在红莲织就的罗网中左冲右突——这种无力感早已啃噬她多时。
当那只无形的手伸向她的禁区时,忍耐到了尽头。
“磐石,你我之间的契约……”她语气轻飘飘的,笑意未达眼底,“不一定那么有效了。”
通过灵魂连接,磐石被迫承受着她心底翻涌的怒焰与杀机。
这些情绪他不陌生,当年随着红莲在寒岭城堡杀进杀出的时候,他见了不知多少。
他本该警告她,但交织其中的、如断掉手足般的剧痛与从薄冰坠落的惊恐,让他心情震动,竟张不开口。
他的主人是红莲,可当灵魂相接,契约相连,苏静的喜怒哀乐在他的世界里兴风作浪时,他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整个人的存在就是在宣扬着她对他的所有权。
“如果真有人能将虚假的记忆植入得这么天衣无缝,”她深吸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我反倒要敬佩了。先逐一排查你说的三种可能吧。”
磐石藏起动摇的心神,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问题上。
“你觉得,什么是可以确定的?”
在不确定的记忆之中寻找确定,这是很难的事情,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磐石对苏静有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信任。
“首先,他一定在机械学院。”果然,苏静竖起食指,“他是为机械而生的天才,宁愿违背家里的意愿也要考翡翠城学院。如果否定这点,他存在的根基也就崩塌了。”
“你父母…”
“在霜雪城老家。”她淡淡道,望着不远处的湖面,”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湖面倒映着过分明净的蓝天,却照不清记忆的底层。
“翡翠城学院的毕业证,放在整个联盟里,都是一张有力的通行证,而机械学院是热门学院之一。”磐石目光掠过湖面,“有没有可能,他为了未来,为了家族,选择了别的专业?”
“你要我完全否定,那我肯定是拿不出证据的。”苏静目光放远,眺望着对岸嬉笑的学生,出了会儿神,才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但我弟弟,他是个很纯粹的人,比你在寒荒庐那种环境里能见到的任何人都要纯粹。他不在意文凭、阶级或家族荣耀——我不是说他薄情,而是他是脱离世俗的。”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她的珍宝。
“他被你们保护的很好。”磐石低声道。
她翘起嘴角:“如果我说要他用全部财产换我做的一顿饭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他就是这种人——如果我记忆确实没被篡改的话。”?
她语气带着浓浓的自嘲。
磐石默然勾勒着这个二十二岁青年的轮廓:温和、倔强、理想主义,恰合翡翠城市民阶级平民子弟的典型画像。
如果再添几分反叛精神,那就更符合了。
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此刻他忽然怀念起尘夙与墨月——如果那两个共情能力和沟通能力最强的人在这里,苏静或许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而他只能提供最朴素的逻辑,生硬地将话题推进了下去:“那么假名可能性最高。”他望向名单,“既保全求学初衷,又避开某些耳目。
“第一种可能确实最小。既然已经模糊了年级,没必要再改学院,学生名单并非机密,三日之内必能取得全校名录,一一排查不是难事。”
“我可以交给你吗?”苏静注视着他。
“我会联合桃夭一起调查。”磐石回视着她,似是为了要让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他说的很慢,“在找到主人前,我始终是你的傀儡。”
她唇角微扬,轻轻点了下头。
“同样的理由,第二个可能性也很小。”她竖起三根手指,”至于化名入学……技术上确实可行。”
她只知道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替他感到高兴,却完全没有想过,上面的姓名可能是假的。
记忆深处泛起粼光——弟弟捧着录取通知书时晶亮的眼眸,夏夜星辰般灼灼生辉,满是喜悦。
“姐姐,我会学很多东西回来,让你不必再这么辛苦。”
她当时是怎么回复的?
她皱皱眉头,为自己唯一能够依赖的记忆是如此的不可靠而感到烦躁。
哦,她想起来了。
彼时她正在焦头烂额地背傀儡图鉴,闻言既心酸又好笑,训斥道:“等你高过我再说这种废话吧!”
她伸手揉乱他细软的发丝。
“现在就差不多啊!”少年抗议,伸手反击,揉她的短发的手指却很温柔,“你几年都没长高了,我很快就能超过你。”
“别碰我头发!我今早好不容易驯服这头卷毛!”她尖叫着去躲。
“可你也弄乱了我的头发啊。”记忆中,苏澄斯斯文文地反驳。
“我是姐姐,我做什么都可以。”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苏澄就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笑。她凑过去威胁他:“我说的不对吗?”
苏澄就笑,少年舒展的眉眼如映着晴空的湖泊,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说道:“嗯,姐姐永远是对的。”
微风拂过耳际的发丝,苏静怔怔望着初冬的湖面。
湖水清冽地凝固着天光,蓝天有着冰一样的裂痕,对岸穿着贵族制服的几个学生笑得无忧无虑,肆意又张狂,仿佛世间从无阴霾。
如果此刻唤他的姓名,他会不会听话地奔过来,一如当年?
当年……
眼前的晴天似乎突然变了,鹅毛大雪覆盖住了她的记忆。奔跑,喘息,快要冻掉耳朵的寒冷,以及唯一传递热源的牵着的手……
“苏静?”
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醒,苏静肩膀猛地一跳,心如擂鼓。
有时候,那莫名其妙的噩梦会像是潮水,侵袭着她清醒时的疆土。
她深吸口气,收回目光,指尖轻点名单末栏:“如果真是化名,该从这里入手。”
“其他”栏目里除了显眼的西蒙·卡特莱尔(紫笔迹大写加粗字体华丽),还有两个异域风情的姓名:?
拉法·普耶(紫墨)?
卡诺·雪森(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