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飏睁开眼，病房里没有一丝光线，黑咕隆咚的，他极力想看清静姝的脸。
可惜，他有点近视，没看清她那一瞬间的表情。
“继续睡吧，才四点呢。”静姝轻声说。
她尴尬转身，滚回了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她指尖的凉意还残存在他的眉心。周孟飏轻呼了口气，内心五味杂陈。
或许，她察觉到了他的心意？
察觉到，他对她格外与众不同？
可要让她真正面对这份感情，真正相信他，爱上他，太难太难了。
这一点，周孟飏心知肚明。
他叹息着翻身，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黑暗中安静垂落的卷发。
杨昉、陈晟易……还有被她抛之脑后的前男友们，无数的追求者……
他该怎样从这些男人手中抢到她？
他该怎样做，才能使她在这些男人中选择自己？
她看似开朗随和，实际上心理防线极高。如果想深入她的心，势必要揪出她多年来的隐痛。
而如果触及她的隐痛——她的家庭，又势必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反感。
这道题，超纲了。
————
从有记忆开始，到15岁，周孟飏和父母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的时间，从来没超过一周。
周总和孟总是天生的工作狂，他们夫妻俩好像在比赛，比比谁先熬夜猝死。
在猝死的间隙里，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小儿子。
然后像候鸟一样，每年回来两次，通常在家里待不满三天。
周孟飏初中之前都是吃阿姨做的饭，上初一后自己动手，发现有饭灵根。后来又嫌弃阿姨打扫卫生不符合他的标准，自己动手，负责全家上下的保洁工作。
阿姨彻底失业了。
他一个人，放学回家，回到空旷的房子里，除了自己做饭，让厨房有点烟火气；再打扫一遍卫生，让自己忙起来之外，还有什么好办法让这个“家”像一个真正的家呢？
再后来，他想养一只狗或一只猫，却意外发现自己狗毛猫毛过敏。
于是养了只不会叫的王八，和自己相依为命。
直到有一天，孟靖在公司开会的时候突然晕倒。
这可将会议室里的人吓得不轻，下属们将她送往医院，医院诊断是缓慢性心律失常。
做了心脏超声，还需要药物治疗。
那时，刚刚中考完的周孟飏像疯了一样跑到医院里，见到了他妈。
那是孟靖第一次见他哭。
而那一天，周总出差。
五天后，他出差回来，孟靖给了他一纸离婚协议。
然后辞去了公司的职务，正式开始了退休生活。
那个冷冷清清的家，终于有了人气。
孟女士做饭难吃无比，却热衷于此。她一直认为饭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何必追求色香味？
直到她吃到15岁儿子做的家常菜，羞愧难当，便远离了庖厨。
可能她是先天的木灵根？在侍弄花草方面天赋异禀，渐渐把家前的废地变成了秘密花园。
她除去杂草，把土翻了一遍，埋下种子，浇了水，又从网上网购了n个花盆，下午准备去花鸟市场走一遭。
正欣赏着自己忙了一上午的劳动成果，那边周孟飏已经做好了饭，喊她来吃。
她这些年都在瞎忙什么？这样好的生活不享受？这样乖的儿子也不管？
可是，她那无所不会，无所不包的儿子，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始终未曾与她多亲近一点。
还经常因为房间布局问题、卫生问题、丢三落四问题和她发好大的火。他那副油盐不进的强硬模样，也把她气个不轻。
……
“孟阿姨生日快到了吧？我送她一条丝巾怎么样？”
静姝用脚踢了一下他的椅子。
“可以。”
“那你呢？你准备送她什么啊？”
“不送，我又没钱。”他心里烦躁，语气不悦。
静姝张大嘴巴：“你这个不孝子！”
“没钱算什么借口？姐借给你！”
“骗你的。”他叹了口气：“我有钱，今天抽空去买条金项链给她吧。”
“喂喂喂，你也太敷衍了吧？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孟阿姨明显不喜欢这些金啊玉啊的。”
他黑着脸，语气辛辣：“既然是外人，就不要管我们家的事。”
屋里静默了两秒。
他开口，嗓子发紧：“抱歉，我不是……”
“小羊啊。”
她带着椅子滑过来，靠近他。
“你是不是，还在生你妈妈的气？”
“气她和你爸在你小时候不管你？”
她这一句质询，如同当头一棒，把他心里的窝火锤了个烟消云散。
火气下去了，脑子冷静了，他耳根子反而烧了起来，无地自容。
“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是说教，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静姝头一次如此语重心长，倒真像一个老师。
“过去的事，你爸爸妈妈做得不对，在你心里可能是一道磨灭不了的伤痕，但它既然过去了，就忘了它，好吗？”
“这可能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既然你爸妈选择离婚，你妈妈选择了新的生活，选择与你朝夕相处，你就试着享受，享受温暖的家庭生活，不好吗？”
“至少我看得出来，她很爱你，也常常觉得亏欠你很多。”
周孟飏红着耳根子，半天憋出来一句：
“……我知道。”
我只是管不住自己。
每当想起小时候天天盼望他们回家的自己，都会觉得那个小孩是多么愚蠢。
我也想袒露心扉，也想心平气和，可伤疤一疼，胸口总是升起一股无名火，舌头和嘴唇一碰，总是忍不住吐出讥讽的话。
“唉～等到你像我这个年纪。”她故作悲伤，用袖子模拟起拭泪的动作。“就会发现姐姐我说的都是至理名言。”
“既然你这孩子内秀，那就先行动起来，有时候说一百句话说不到心坎上不如做一件实事。”她在椅子上盘起腿，兴致勃勃。
“咱们就先从准备孟阿姨的生日礼物开始……你有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生日……我这么多年生日，都是快递收到礼物。”
“有礼物还不满意！？”静姝大惊。
“我还以为你这么多年没收到过礼物，所以才如此抑郁。”
周孟飏抿抿嘴，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你呢？”
“什么？”静姝有点懵。
“你这样通透的哲人，在家庭关系上呢？”
一瞬。
只是那一瞬间。
周孟飏捕捉到了她无助又黯淡的神情。
她很快掩饰过去，笑着说：
“和你差不多啊，爸妈离婚，我跟了我妈，以前也埋怨过他们，现在好好过呗。”
可能是语气有点沉重，她马上用轻松的口吻补了一句：
“……还有我老姨和我哥，超级宠我。我是自来熟，你不是知道吗？所以学校里老师同学朋友们都和我打成一片。还有孟阿姨……”
“还有你。”
她抛了个媚眼。
“我的关门大弟子。”
“有你们在，我每天都很开心啊。”
她拍拍他的肩：“人要学会让自己开心起来，别整天故作深沉的。”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她一边吟着诗，一边蹦跶着离开了他的房间。
但可惜，她这一大段废话并没有转移周孟飏的注意力。
他还是发现了她的隐痛。
……
孟靖和闺蜜在商场血拼了半天，提着大包小包，像进货一样一脚踹开家门。
“我回来啦！静姝，小羊……想我了没？”
一进门，却惊呆了。
阳台的落地窗边摆满了绿植和花卉，都是她最心水的那几种。
放工艺品的架子上，有空余的地方，也装点了鲜花。
原本，周孟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破坏室内原有格局，也不可能让她把屋里摆上绿植。
她有园子里那片地，已经感恩戴德了。
“什么情况……”
她把手里的购物袋一扔，就往阳台跑。
蓝雪花、铁线莲、葡萄风信子……被各种绿油油的盆栽簇拥着，是她最喜欢的蓝紫色系。
花草围绕的藤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丝绒礼盒。
孟靖屏住呼吸，打开盒子。
是一个手工制作的手环，上面镶嵌着莫奈的睡莲。仿佛从油画里活过来了一样，美极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环取出来，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欣赏。
这时，江静姝和周孟飏从二楼楼梯口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拉开礼花筒——
“happy birthday！！！”
孟女士被吓了一跳，转身对上两个孩子的脸。一个热脸萌，一个冷脸萌。
孟女士眼泪差点飙出来。
“这些花都是小羊骑着自行车一趟趟运过来的，手环也是他亲手做的。”静姝补充道。
“这个是我的礼物。”静姝双手提着小礼袋，献给孟女士。
孟靖连忙拆开来看，是一条清新淡雅的丝巾。
“谢谢静姝！”她一把抱过静姝，以差点把她肋骨勒断的姿势献上了几个香吻。
“妈，生日快乐。”
周孟飏简短的一句话解救了迷迷瞪瞪的静姝，孟靖又扑倒在儿子怀里。
“谢谢小羊！”
“不用谢，热吻就免了。”
静姝扑哧一笑。
“谁要亲你？真是自恋。”孟靖不耐烦地撇撇嘴。
“我要去看我的花～”她举起手机，对着阳台上的花猛拍。
周孟飏在她转头的那一刻，看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那天，是他十七年来最快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