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市郊,一座独栋小院。
时值初春,阳光正好,院墙角的几株老梅已经谢了,新发的嫩绿芽苞点缀着枝头,透着勃勃生机。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雅致,青石铺地,角落里用竹子搭了个简易的小亭,亭下摆着藤编的桌椅。一只肥硕的橘猫懒洋洋地趴在墙头晒太阳,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着。
这里远离市中心,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是局里特意为秦屿川和沈清弦安排的休养住所。
正屋的窗户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的钢琴声——是《致爱丽丝》最简单的几个小节,反反复复,偶尔还会弹错音。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窗边弹琴的人身上。
是沈清弦。
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衬得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起三个月前那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已经好了太多,至少有了些血色。那头白发被修剪得短了些,柔顺地贴在耳后,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泽。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缓慢移动,指尖还带着些许不明显的颤抖,显然控制得并不容易。但他神情专注,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仿佛沉浸在音乐和自己的努力中。
一曲(或者说几个小节)终了,他停下动作,轻轻舒了口气,额角竟渗出了一层薄汗。仅仅是弹琴这种简单的活动,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仍是极大的消耗。
就在这时,院子大门被推开,秦屿川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袋水果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身形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挺拔,只是比从前清瘦了些,眉宇间那股刑警特有的冷硬似乎被磨去了些许棱角,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温和。他走路步态稳健,丝毫看不出几个月前还虚弱得需要助行器。
看到窗内的情景,秦屿川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脚步放轻了些。
墙头的橘猫“喵”了一声,似乎跟他打招呼。秦屿川走过去,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橘猫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屋内的沈清弦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看到秦屿川,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想要站起身,却被秦屿川几步跨进来按住了肩膀。
“坐着别动。”秦屿川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不容置疑,“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还抖吗?”
“好多了。”沈清弦由着他检查自己的手,目光落在他带来的保温桶上,“又带什么好吃的了?”
“食堂王师傅熬的鸽子汤,说是最补元气。”秦屿川打开保温桶,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还有你上次说想吃的桂花糯米藕,我绕路去老字号买的。”
沈清弦眼睛微微一亮。他现在味觉恢复了不少,对美食的喜好似乎也回来了。
秦屿川盛了汤,小心地吹凉,才递到他嘴边。沈清弦也没矫情,就着他的手慢慢喝着。动作间,能看到他手腕上那道在望海崖留下的、已经淡化成白色疤痕的旧伤,以及指尖因长期施法、如今却连灵力都感应不到的细茧。
汤喝了一半,沈清弦摇摇头表示够了。秦屿川也不勉强,自己把剩下的喝完,又仔细地帮他擦干净嘴角。
“上午周明来电话了。”秦屿川收拾着碗筷,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嗯?”沈清弦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享受着透过窗户的暖阳。
“落霞镇那边,阿阮托他带话,说她父亲阮承岳上个月…走了。走得很安详。镇子现在很好,井口彻底平静,镇民们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阿阮接替了守井人的责任,不过现在更多是象征性的巡查看护。”秦屿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阮承岳能撑到那个时候,已是奇迹。守护了七百年的责任,终究交到了新一代手中。
“还有,”秦屿川继续道,“周明说,那个‘教主’的线索,最后指向海外一个隐秘的基金会,背后可能涉及更复杂的势力和一些…古老的恩怨。国际刑警已经介入,但追查难度很大,可能是个长期任务。他让我们别操心,好好养着。”
沈清弦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幽冥宗虽灭,但其根源牵扯的某些东西,恐怕比想象中更深、更久远。那不是一时一地、一人两人能彻底解决的。他们的战斗告一段落,但世界的暗面,永远不会彻底平静。
“另外,”秦屿川顿了顿,看着沈清弦,语气认真起来,“局里正式的文件下来了。鉴于沈顾问…嗯,身体原因,无法继续承担一线顾问工作,特批准转为特别荣誉顾问,保留待遇和咨询权限,但不强制参与案件。我的身体评估也通过了,下周正式归队,不过局长说,暂时先负责内勤和培训,带带新人,不会安排外勤重案。”
他观察着沈清弦的表情,怕他会失落或不甘。毕竟,曾经叱咤风云、解决无数奇案的白衣天师,如今连一丝灵力都感应不到,身体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几分,只能弹弹钢琴,晒晒太阳。
但沈清弦的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黯然。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这样挺好。你回去工作,我也放心些。总待在家里,你也闷。”
他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声音轻缓:“这三个月,像偷来的一样。很安静,很…普通。”他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秦屿川,“我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不用时刻警惕邪祟,不用算计灵力消耗,不用背负什么使命…只是养养花,弹弹琴,等你下班回家。”
他的语气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甚至…一丝满足。
秦屿川心中微软,握住他微凉的手:“你喜欢就好。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沈清弦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指尖的温度相互传递,“那你呢?回去工作,会不会不习惯?”
秦屿川笑了笑,目光掠过沈清弦苍白的脸,落在他沉静的眼眸上:“不会。经历了这么多,我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以前或许只是职责所在,现在…”他握紧沈清弦的手,“守护的意义,对我而言,更加具体,也更加…重要。”
他没有说破,但彼此都懂。守护这座城市,守护正义,也守护这个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如今安静坐在阳光下的爱人。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的午后时光。橘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跳到沈清弦膝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团成一团,发出惬意的呼噜声。沈清弦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眼神温柔。
“对了,”秦屿川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丝绒盒子,递到沈清弦面前,“这个,给你。”
沈清弦有些意外,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不是戒指(戒指早已互相戴上),而是一枚款式简洁大方的白金袖扣,造型是一枚小小的、镂空的盾牌,中间镶嵌着一粒温润的白色月光石。做工精致,又不显女气。
“这是…”
“定做的。”秦屿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看你以前的衣服都有些旧了,定制了几身新的正装,配这个应该合适。盾牌…寓意你应该明白。月光石,据说安神。”
沈清弦拿起那枚袖扣,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月光石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盾牌的线条流畅有力。他抬起头,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很漂亮。谢谢。”
“你喜欢就好。”秦屿川松了口气,“等你再好些,我们挑个时间,去把照片拍了。”
“什么照片?”
“结婚照啊。”秦屿川理所当然地说,“虽然我们早就…但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不然局里那帮小子总起哄。”
沈清弦失笑,点了点头:“好。”
日子仿佛就这样,在平淡而温馨的节奏中,缓缓流淌。
秦屿川如期归队。虽然只是内勤和培训,但他经验丰富,眼光毒辣,带起新人来很有一套,很快就在新的岗位上做得风生水起。只是他每天准时下班,几乎从不加班,成了局里一道新的“风景线”。
沈清弦的身体在缓慢而稳定地恢复。虽然灵力尽失,修为全无,魂魄的创伤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温养,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从前,但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他开始学着侍弄小院里的花草,跟着视频学做一些简单的点心(虽然成果常常让秦屿川哭笑不得),偶尔也会被秦屿川拉着出门,在附近的公园散步,或者去看一场电影。他依旧喜欢穿素色的衣服,气质沉静,走在人群中,除了那头醒目的白发和过于出色的容貌,看起来就像一个身体不大好的普通青年。
特别案件处理中心依然存在,由周明实际负责,遇到真正棘手的、涉及超自然因素的悬案时,周明还是会私下里打电话来,客气地“咨询”沈清弦的意见。沈清弦虽然没有了灵力,但他数百年的知识积累、对符阵风水邪术的深刻理解,以及那份敏锐的直觉,依然是无价的财富。他往往能通过秦屿川的描述或周明提供的资料,指出一些关键的方向或疑点。秦屿川就成了他们之间最可靠的“传声筒”和“执行官”。
生活似乎真的回归了平凡。
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
秦屿川难得地加了会儿班,处理完一个积压的培训方案,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小院里亮着温暖的灯光,厨房里传来滋啦的炒菜声和食物的香气。
他推门进去,看到沈清弦系着围裙,正有些手忙脚乱地对付锅里的青菜。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有细汗,动作虽然生疏,却透着一种认真的可爱。
“回来了?洗手吃饭,马上好。”沈清弦头也不回地说,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许多年。
秦屿川心里暖洋洋的,应了一声,去洗手。
饭菜上桌,很简单,两菜一汤,卖相普通,但味道居然还不错。两人相对而坐,橘猫蹲在旁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
“今天周明又打电话了?”秦屿川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问。
“嗯。”沈清弦小口喝着汤,“城北老区有个案子,一家三口离奇昏迷,医院查不出原因,现场有些奇怪的痕迹,他拿不准,让我听听。”
“你怎么说?”
“听描述,有点像被‘魇’住了,但手法很粗糙,可能是哪个半吊子或者得到点邪术皮毛的人在试手。我让他重点查查那家人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古怪的旧物,或者得罪过什么人。”沈清弦平静地分析着,仿佛在讨论天气。
秦屿川点点头,记在心里。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沈清弦的“顾问”工作,以这样一种安静而不可或缺的方式,继续着。
吃完饭,秦屿川主动收拾碗筷去洗。沈清弦抱着猫,窝在沙发里,打开电视,随意调到一个正在播放老电影的频道。
秦屿川洗完碗出来,擦着手,看到沈清弦歪在沙发里,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电视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橘猫在他怀里打着小呼噜。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关小了电视音量,拿过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沈清弦身上。
沈清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他,又安心地闭上,往他身边蹭了蹭,含糊道:“…有点冷。”
秦屿川在他身边坐下,将他连人带猫一起揽进怀里,用体温温暖他微凉的身体。
电影里正放到男女主角历经磨难后重逢的桥段,音乐舒缓。
窗外,月色如水,繁星点点。城市远处的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均匀绵长,真的睡着了。
秦屿川低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苍白的唇色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他轻轻抚过那头柔软的白发,指尖掠过他微凉的耳廓,最终,落在那枚戴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简单却牢固的戒指上。
历经生死,跨越阴阳,失去过,绝望过,又失而复得。
曾经的惊心动魄,曾经的万丈波澜,最终都化作了这窗前灯下的寻常温暖,化作了怀中这真实可触的呼吸与心跳。
秦屿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医院里,自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将那个人按在墙上质问:
“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记忆中的声音与眼前熟睡的容颜重叠。
秦屿川嘴角勾起一抹温柔到极致的弧度,低头,在沈清弦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翼的吻。
然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回应了记忆中那句戏言:
“是我一个人的…专属天师。”
月光静谧,岁月无声。
他们的故事,或许没有了惊天动地的法术对决,没有了步步惊心的邪魔阴谋。但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守护与陪伴,才刚刚开始,并将在这平凡的人间烟火里,细水长流,直至永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