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过后,落霞镇迎来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清晨。
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青石板路,驱散了多年萦绕不散的阴霾与湿冷。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仿佛也欢快了几分。几户胆子大的镇民试探着推开门窗,惊疑不定地感受着这久违的、干净温暖的阳光,以及空气里那股莫名的轻松感。虽然无人敢去西头的阮家探问,但一种心照不宣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开始在沉默的镇民间悄然弥漫。
阮家院内,气氛却沉重得如同凝固。
秦屿川被安置在厢房的床上,依旧昏迷。他的生命体征平稳,脉搏虽弱却均匀,只是面色苍白,眉宇间凝结着散不去的疲惫与一丝极深的痛楚。沈清弦的“舍身镇魔”对他造成的冲击,似乎不仅仅是力量透□□么简单。
沈清弦则被小心地放在隔壁房间。他像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得几乎需要将手指放在他鼻尖才能感知。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头失去光泽的白发铺散在枕上,衬得他愈发脆弱。阿阮按照沈清弦之前教过的一些温养方法,每日以最温和的草药汁擦拭他的额头和手脚,却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生怕惊扰了那缕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老赵成了临时的主心骨。他一面联系上级和周明,报告情况(隐去了过于玄奇的部分,只言及捣毁邪教据点,主要目标伏法,但秦屿川和沈清弦身受重伤),请求支援和医疗后送;一面安抚惊魂未定的阿阮,处理日常琐事。
三天后,支援的队伍抵达。周明亲自带队,还带来了省里最好的医疗专家和设备。专家们对秦屿川的情况尚能理解——过度消耗,深度昏迷,需要静养和观察。但对沈清弦的状况,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所有仪器检查都显示他的身体机能处于一种极低的、近乎冬眠的状态,脑部活动微弱到难以捕捉,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线生机,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医学案例。最终只能定性为“原因不明的深度昏迷与生命体征衰竭”,建议转入最高级别的监护病房维持生命。
阮承岳的情况同样棘手,医疗专家判断为“严重脑损伤及多器官衰竭导致的植物状态”,生存希望渺茫。
阿阮坚持要留在镇上照顾父亲。沈清弦和秦屿川,则必须尽快转运回条件更好的城市医院。
临行前夜,阿阮来到沈清弦的床前,将一个用红布小心包裹的东西放在他枕边。那是阮家祖传的破邪弩和仅剩的几支阳炎箭。
“沈先生,秦大哥…”她声音哽咽,却努力让语气坚定,“镇子保住了,井也安定了。爹…我会照顾好。你们一定要好起来…落霞镇,阮家…永远记得你们的恩情。”
她又走到秦屿川房间,将一枚小小的、温润的护身符塞进他手中,那是她用沈清弦留下的边角料和镇上的老桃木,按照记忆中的样式笨拙雕刻的,刻痕歪扭,却透着真挚的祝愿。
翌日清晨,医疗转运车队缓缓驶离落霞镇。阿阮和老赵站在镇口的牌坊下,目送车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久久未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肩负着新的守护责任,一个即将回归原本的岗位,心中都装着同样的牵挂与祝福。
漫长的颠簸后,秦屿川和沈清弦被分别安置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相邻的两间特护病房里。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最周到的护理。秦屿川的身体指标在缓慢好转,生命体征越发稳定,但他始终没有醒来,仿佛意识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拒绝浮出水面。专家们会诊后认为,这可能是严重的创伤后应激和极度精神耗竭导致的保护性昏迷,需要时间和契机。
沈清弦那边,情况依旧让人揪心。维持生命的仪器昼夜不停地工作,但他的状态没有丝毫起色,如同被冻结在时间之外。来看望的同事、领导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心情沉重。局长甚至私下里找了几位国内外的奇人异士,希望能有些非常规的办法,却都无功而返。
周明几乎天天都来,看着两个曾经叱咤风云、解决无数奇案的搭档,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这位铁汉般的国安调查员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时间一天天过去,窗外的树叶由绿转黄,又悄然飘落。
秦屿川昏迷的第七十三天。
深夜,特护病房区一片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低鸣和护士轻柔的脚步声。
沈清弦的病房里,灯光调到最暗。他依旧安静地躺着,呼吸微不可闻。床头柜上,摆放着阿阮托人送来的山野干花,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芬芳。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静静地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
忽然,那长而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然后,那双紧闭了七十多个日夜的眼睛,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眼神是空洞的,迷茫的,没有任何焦距,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还没从漫长的沉眠中彻底苏醒。
渐渐地,那涣散的瞳孔开始凝聚,缓慢地转动,一点点,一点点,艰难地辨认着周围的环境——雪白的天花板,冰冷的仪器,透明的输液管,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混乱而模糊。雨夜的白衣,石桥的激战,井边的试炼,最后那惊天动地的光芒与燃烧的身影…
清弦!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意识!
沈清弦猛地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虚弱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袭来,仿佛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脆弱的空壳。他努力转动眼球,看向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跳动的曲线,证明着这具躯壳还活着。
可…力量呢?那苦修多年的灵力呢?内视之下,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枯萎滞涩,魂魄深处更是传来阵阵隐痛与空虚。他尝试调动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不仅如此,他感觉自己的五感都变得异常迟钝,思维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运转缓慢。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彻骨的疲惫和虚弱,真实得可怕。
这就是…燃烧魂魄与修为的代价吗?
他…还算是沈清弦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名叫沈清弦的、废人般的躯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茫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隔壁病房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仪器声响,以及护士进出时轻柔的关门声。
屿川…他在隔壁?
这个念头让他空洞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星火。他必须知道他怎么样了!
沈清弦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发出声音,却只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气音。他想抬手按呼叫铃,手指却只是徒劳地在被单上划动了一下。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力没有了,但神识呢?经过这次劫难,虽然魂魄重创,但或许…
他凝神内视,尝试调动那残存的、微弱到极点的神识。起初一片混乱,如同风中残烛。但他心志坚韧,一遍遍尝试,终于,一丝比发丝还要细微、却勉强能受他控制的神识,被他艰难地凝聚起来。
他引导着这丝神识,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墙壁另一侧,秦屿川所在的方向探去。
墙壁、管线、仪器…神识艰难地穿透这些障碍,终于,“触碰”到了隔壁病房的气息。
他“看到”了。
秦屿川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脸色依旧苍白,但胸膛规律地起伏着,生命体征平稳。只是,他的意识,如同被锁在了一个厚厚的、黑暗的茧里,沉睡着,拒绝外界的一切。
屿川…你为什么还不醒?是因为我吗?是因为看到我…那个样子?
沈清弦的心中一阵刺痛。
他能感觉到,秦屿川的生命力虽然平稳,但意识深处,似乎盘踞着一股极深的、混合着悲痛、自责、疲惫与某种抗拒的意念。正是这股意念,将他困在了意识的深渊。
或许…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穿透那黑暗茧壳的钥匙。
沈清弦收回那丝微弱的神识,疲惫得几乎再次昏厥。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他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灵力,没有了强大的神识,甚至连一个健康的身体都没有。
但他还有记忆。还有…他们之间,那曾经深入灵魂的共鸣与联系。
他再次闭上眼,不再试图动用任何力量。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沉浸到自己的记忆深处。那些与秦屿川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激烈的、生死与共的瞬间——初遇时警惕的目光,档案室昏黄的灯光下并肩的身影,石桥上挡在身前的背影,病床前笨拙的汤和轻柔的吻,望海崖顶炽烈的白光与诀别的眼神,落霞镇井边试炼的凶险与突破,最后那场战斗中,自己燃烧时看到的、他惊怒绝望的眼神…
他将这些记忆,这些情感,这些他们共同经历的、构成彼此生命最重要部分的东西,一遍遍地在心中回放、凝聚。不是用神识传递,而是用他此刻唯一拥有的、残存的“意念”与“心意”,去默默呼唤,去轻轻叩击那堵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墙壁。
一遍,又一遍。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汐,拍打着寂静的礁石。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不知道昏迷中的秦屿川能否感知。但他只有这个方法,只能这样做。
夜深了,月光偏移。护士进来例行检查,看到沈清弦依旧闭目躺着,呼吸微弱,没有异常,又悄声退了出去。
沈清弦没有停。他将所有的悲伤、虚弱、茫然都暂时压下,只剩下最纯粹的、想要唤醒对方的意念,持续不断地传递着。
或许是他的执着起了作用,或许是那深入灵魂的羁绊终究难以斩断,又或许,只是秦屿川自身意识沉睡到了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天空再次泛起鱼肚白时。
沈清弦那持续呼唤的意念,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不是清晰的回应,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模糊的“共鸣感”。仿佛在秦屿川意识深渊的最底层,有什么东西,被这熟悉而执着的“潮汐”轻轻推动,极其缓慢地,松动了一下。
紧接着,沈清弦“看到”(或者说,通过那微弱的意念连接感觉到),隔壁病床上,秦屿川那长久平稳的心电图,出现了一个微小却清晰的波动。他的眉头,似乎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扰动。
有效!
沈清弦精神一振,虽然疲惫欲死,却更加专注地继续着这无声的呼唤。
晨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寻常的早晨。
但对于这两间相邻的特护病房而言,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真正破晓的微光。而归途,或许就在这无声的坚持与等待中,悄然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