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驱不散阮家院落里弥漫的沉重与悲凉。
秦屿川和沈清弦并排躺在井台边的空地上,身下铺着阿阮匆忙抱来的被褥。两人皆是双目紧闭,面色如纸,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秦屿川的呼吸浅而急促,眉心紧锁,似乎陷在极深的痛苦梦魇中;沈清弦则安静得可怕,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远去,但那头白发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枯槁。
老赵和阿阮手忙脚乱地进行着急救。老赵经验丰富,为两人清理口鼻,保持呼吸道畅,进行心肺复苏的辅助;阿阮则翻出家中所有能用的药材,又跑出去拍响了镇上唯一一位略懂医术的老药房门,几乎是拖着将那位须发皆白、睡眼惺忪的老先生拽了来。
老药房颤巍巍地诊过脉,连连摇头,对着秦屿川更是束手无策:“这位…脉象奇特,似有烈火焚尽之象,又似油尽灯枯,非药石所能及啊…这位白发的先生,内腑受创极重,经脉寸断之危,魂魄亦有离散之兆…老朽…老朽只能开些固本培元、吊命的方子,能不能撑过来,看天意了…”
阿阮闻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按照药方去抓药、煎药。
屋内,阮承岳的情况同样危急。他强行燃烧守护血脉,本就重伤的魂魄近乎溃散,此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金纸,若非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温热,几乎与死人无异。阿阮煎好的药,一多半都喂给了父亲。
小小的院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日头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盛,却照不进人心底的冰冷。
沈清弦是在午时左右,先一步恢复了些许意识的。
他是被体内一股奇异的热流唤醒的。那热流并非来自丹药,也非自身灵力恢复,而是…仿佛源于灵魂深处,与另一股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暖意产生了共鸣。他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刺目的阳光,和守在一旁、眼睛红肿的阿阮。
“沈先生!您醒了!”阿阮惊喜交加,连忙端来温水。
沈清弦想摇头,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力气,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屿川…”
阿阮明白他的意思,哽咽道:“秦先生还没醒…药喂不进去…脉搏时有时无…”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比自身的伤痛更甚的恐慌攫住了他。他闭上眼睛,不顾阿阮的劝阻,强聚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神念,向身旁探去。
秦屿川的生命之火,比他感知到的任何时刻都要微弱。那曾经蓬勃燃烧的纯阳命火,此刻只剩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黯淡火星,在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中飘摇,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他的魂魄,因为燃烧本源而受损,意识沉沦在一片破碎、混乱、充满痛苦与执念的深渊里。
不行!不能让他就这样消散!
沈清弦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冲动。他想起“回天续命丹”已用尽,想起自己同样油尽灯枯。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能救他?
就在这时,他探出的那丝神念,触及了秦屿川垂在身侧、冰冷的手。指尖相触的刹那,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奇异热流,再次涌现,并且…似乎得到了某种微弱的回应!
是了!同心玉!昨夜那深入灵魂的“神念共鸣”,并非毫无痕迹!两人的神念、意志、乃至部分灵魂气息,在共同对抗心魔、净化邪源的那一刻,已经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层羁绊和共鸣!就像两条河流,短暂地汇流后,即便分开,也带上了彼此的气息和印记!
也许…这就是唯一的希望!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念头,在沈清弦濒临绝望的脑海中闪现。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阿阮,用尽力气说道:“阿阮…扶我…坐起来…靠近他…”
阿阮不明所以,但看着沈清弦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光芒,还是依言照做,小心地将沈清弦扶起,让他靠着井台,与秦屿川肩并肩靠在一起。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都让他肺腑剧痛——然后,伸出颤抖的、同样冰冷的手,握住了秦屿川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沈先生…”阿阮担忧地看着。
沈清弦没有解释,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尝试调动任何灵力——他也调动不了了。他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意志、乃至求生的本能、守护的执念,都凝聚成一点最纯粹的“意念”,然后,沿着昨夜“同心”连接留下的、那几乎微不可察的灵魂羁绊与共鸣,小心翼翼地、缓慢地,向秦屿川那沉沦的意识深渊传递过去。
这不是治疗,不是修复,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呼唤与牵引。
他将自己意识中,关于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雨夜的初遇,档案室的并肩,石桥的守护,病床前的告白,望海崖的生死与共,昨夜的同心戮力——将这些温暖的、坚定的、充满生机的记忆画面和情感,化作一缕缕微弱却顽强的“光”,投向那片黑暗。
同时,他将自己对生命的眷恋、对未来的期许、对“只要携手便无所畏惧”的信念,也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这无异于在狂风暴雨中点燃一支微弱的蜡烛,试图照亮整个黑夜。沈清弦本就脆弱的神魂,因此举而更加摇摇欲坠,意识开始模糊,死亡的冰冷感再次袭来。
但他没有停止。一遍,又一遍,如同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推着那块名为“希望”的巨石。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就在沈清弦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他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了,或者说“感应”到了,从那片意识深渊的最深处,传来一丝微弱到极点的回应。那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种感觉——如同在无尽寒冬中,感受到了一缕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在绝对孤寂中,听到了远方的、熟悉的呼唤。
秦屿川那飘摇欲熄的灵魂火星,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源自灵魂共鸣的温暖“光流”所吸引,停止了消散,反而开始极其缓慢地、贪婪地吸收着这股暖意,一点一点地,重新明亮起来。
有效!
沈清弦精神一振,不顾自身即将崩溃,更加专注地传递着“光”与“暖”。
渐渐地,秦屿川的呼吸变得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断断续续。灰败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最明显的是,他紧锁的眉头,缓缓地松开了,神情变得安详,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他依旧没有醒来,但生命之火,稳住了!并且,在两人灵魂共鸣的滋养下,开始极其缓慢地复苏!
也就在秦屿川情况稳定下来的同时,沈清弦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原本濒临溃散的魂魄,竟然也因为这种深层次的灵魂共鸣与“输出”,得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稳固。就像两块破碎的玉石,在共鸣中找到了彼此契合的裂痕边缘,暂时止住了继续破碎的趋势。虽然远谈不上修复,但至少…暂时不会恶化了。
这发现让他心中涌起劫后余生的悸动。原来,最深层的羁绊,不仅能救人,亦能自救。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阮承岳那边,也传来了变化。
或许是女儿细心的照料和药力起了作用,或许是感应到井口煞气被重创、危机暂时解除,又或许是被院内那股虽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生”之意志所触动…
阮承岳,这位燃烧了生命守护封印的守井人,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空洞茫然的,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只是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虚弱。他转动眼珠,看到了窗外的阳光,听到了院中的动静。
“阿…阮…”他极其艰难地发出声音。
守在床边的阿阮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爹!爹!您醒了!”她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阮承岳艰难地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目光投向窗外,声音沙哑却清晰:“井…怎么样了?那两位…先生…”
阿阮连忙将昨晚至今发生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重点说了秦屿川和沈清弦如何同心修复符阵、对抗心魔反扑,以及秦屿川最后点燃生命本源重创心魔、两人如今昏迷不醒、沈清弦正用一种奇特方法试图唤醒秦屿川的情况。
阮承岳听着,眼中闪过震惊、感激、愧疚,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了悟的平静。他示意阿阮扶自己坐起来,看向窗外井台边依偎的两个身影,久久不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这片土地共鸣的韵律:
“阿阮…去我床下…那个铁木箱子的最底层…把那个黑檀木盒子…拿来。”
阿阮虽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做。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乌黑、没有任何纹饰的木盒,入手冰凉沉重。
阮承岳接过木盒,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眼中流露出追忆与决绝:“这是我阮家…真正的传承之物。非到万不得已,封印将破、守井人将绝之时,不得开启。里面…不是功法,不是宝物…是一段‘魂音’,一首‘镇魂歌’。”
他看向阿阮,又看向窗外:“七百年前,那位布下‘七曜封魔大阵’的高人,在离开前,将我阮家先祖的一缕精魂与大阵核心相连,并留下一段蕴含其毕生道韵与净化之力的‘魂音’,刻于此盒之中。言道,若后世封印濒危,守井人可凭血脉与守护意志引动此音,或可暂时稳固大阵,涤荡邪氛,为后来者争取时间…但引动者,需承受魂音反噬,轻则魂魄重创,重则…魂飞魄散。”
阿阮脸色大变:“爹!您已经这样了!不能再…”
“必须如此。”阮承岳打断她,眼神平静,“昨夜若非秦先生和沈先生拼死相搏,封印已破,我早已是死人。如今他们为守护此地,落到这般田地,我阮家岂能坐视?况且…”他看向窗外,“我能感觉到,井下的‘东西’虽遭重创,但并未彻底沉寂,它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爆发。而两位先生的状态…需要时间。这首‘镇魂歌’,现在引动,不仅能进一步削弱井下邪物,稳固封印,其蕴含的净化道韵与守护意志,或许…也能对他们的恢复有所帮助。”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木盒。里面没有实物,只有一片氤氲的、如同星云般的柔和白光。
“阿阮,你出去,守在院门,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阮承岳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严肃。
“爹!”阿阮泪流满面。
“听话!”阮承岳厉声道,随即语气又柔和下来,“放心,爹…还想看着你长大,嫁人。”
阿阮知道父亲心意已决,哭着跑出屋子,却依言守在院门,和老赵一起,紧张地注视着屋内。
屋内,阮承岳将木盒捧在手中,闭上双眼,口中开始念诵起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那音节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韵律。随着念诵,他本就微弱的生命气息开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燃烧,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手中的木盒。
黑檀木盒中的氤氲白光骤然明亮起来,如同被唤醒。它缓缓飘起,悬浮在阮承岳面前,然后,化作无数细密的光点,如同星河流淌,一部分融入他的眉心,一部分则穿透屋顶,如同无形的光雨,洒向后院,洒向井口,洒向秦屿川和沈清弦。
阮承岳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但他依旧坚持念诵着。
空灵、古老、庄严、悲悯的“歌声”,开始在院落中回响。那并非耳朵能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魂音”。它如同潺潺溪流,洗涤着怨毒与混乱;如同巍巍山岳,镇压着邪祟与疯狂;如同浩浩天风,吹拂走阴冷与死寂。
井口之下,那刚刚开始积聚的暗紫色气息,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哀鸣,迅速消散、收缩,被压制到了井底最深处,几乎无法动弹。
而院中,沐浴在这“镇魂歌”魂音光雨中的秦屿川和沈清弦,紧握的双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秦屿川灵魂深处那微弱的火苗,仿佛得到了最纯净的甘霖滋养,开始更加稳定、有力地跳动起来。沈清弦濒临溃散的魂魄,也被这充满古老净化道韵与守护意志的魂音包裹、抚慰,裂痕虽然没有愈合,却停止了扩大,甚至被镀上了一层坚韧的微光。
阮承岳的念诵声越来越弱,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生命的光辉在急速流逝。但他看着窗外,看着那在魂音光雨中依偎的两人,看着暂时恢复平静的井口,嘴角却勾起了一丝释然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黑檀木盒“啪”地一声合拢,坠落在地,光泽尽失,变成了一块普通的木头。
魂音光雨也渐渐消散。
院中重归寂静。
阮承岳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但他还活着,以一种近乎寂灭的状态,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机。
而秦屿川和沈清弦,在经历了灵魂共鸣的呼唤与“镇魂歌”的涤荡后,生命之火终于彻底稳固,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最危险的时刻,已然度过。
阳光依旧灿烂,落在古旧的院落里,落在井台上,落在相握的手上,也落在屋内那位燃烧殆尽、却依旧挺立的守井人身上。
镇魂歌歇,但守护的意志,如同这古镇本身,历经风雨,依旧在这片土地上,沉默而坚韧地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