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静回家的时候,家里其实挺热闹的。
几个亲戚都在。
她家里情况有些复杂,别人家重男轻女,总是几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父亲这辈却是不太一样。
她爸冯建军是家里长子,再往下就是几个妹妹,还有个最小的弟弟。只是绾静小叔没得早,活着的时候还能帮衬家里,现在人走了,家里除了她父亲,几个姑姑也顶不了事。
不仅如此,反倒常伸手管冯建军要钱。
冯建军当了一辈子老实人,家里剩他一个大哥,他哪怕再不满妹妹们的作为,也还是供着吃穿。
绾静很气,有时候都会气哭,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冯建军把她拉扯大,家里亲戚没有看过她一眼,她不想他们爬在冯建军身上吸血。
她说她寄回家的钱,都是给冯建军看病的,不要拿给姑姑婶婶。
冯建军每次都是笑笑,说:“静静的钱我都是存着的,我是自己的钱给他们的。”
绾静无比心疼。
冯建军是出了名的好人,在风雨飘摇的时代,扛着一整个家也从没说放弃,不喊累,不埋怨。
有时候她会觉得,她能在父亲身上,看到一点关庭谦的影子。冯家构成和关家也像,关庭谦是家里长子,同样有妹妹,最小的是弟弟。
他被家里寄予厚望,从小就被当成顶梁柱培养,在一起后,她怕黑,关庭谦有时哄她睡觉,也会说些他年少往事。
他说他要看的书很多,要学的功课也很多,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他不能,他只能在廊前看着。
绾静缩在被子里问他:“那你想跟他们玩吗?”
天真幼稚的问题,只有她问得出来。
关庭谦没回答,无声笑了一笑。
她敏感,她从那个很淡的笑里,看见一种没化开的情绪,她想可能他会在心里说是的。每个人都说他很强大,都指望他。
绾静却觉得,他或许会孤单。
冯建军情况确实严重,他心脏一直不好,这次又是在家里昏倒,要不是邻居发现,可能他就这么睡过去了。
家里一开始还说没事,就是晕一下,但是绾静拜托过邻居婶婶照看。婶婶不敢大意,还是坚持把冯建军送到了市里。
通知绾静的时候,冯建军都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身体还是虚着,老是睡梦里念叨绾静。
婶婶才忍不住把绾静喊回来看看。
绾静心疼,冯建军就是这样,也是喜欢沉默,好多事不给她说,非要拖到很严重了才会告诉她。
可其实冯建军非常疼爱她,在那个家里吃不起饭,还要卖血的年代,她的名字,甚至是冯建军花了两块钱,去镇上找了个有文化的老师取的。
他不指望什么,就是希望尽最大努力,让女儿高兴,平平安安。
绾静回家处理他的事,也想问问家里是怎么照看她父亲的。
家里坐满了人。
她小姑冯萍却并不当回事,嗑着瓜子点她:“你也不用这么着急,你爸年纪大了,身体有点小毛病总是难免的。”
冯萍身边坐着绾静婶婶,也就是小叔的老婆,邱艳。前几年小叔过世,她就想着改嫁。这本来没什么,可是她改嫁那男人,是小叔还在世就搭上的。
绾静一直觉得小叔是被气病倒的。
邱艳也帮忙说话:“是啊,其实你爸身体一直还行的,这回估计也是累着了。”
绾静皱眉:“他做什么去了。”
冯萍说:“也没干什么,就是挑挑水,家里后面不是还有块地。”
绾静怒了:“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不要让他操劳吗?”
“你这孩子。”冯萍也有点恼,“那腿长他身上,我们管得住呀?怎么这么说话。真是女孩子大了,以为去首都上个大学不得了,回家就敢摆脸。”
绾静手指紧捏成拳。
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吵架,她没办法一直留在老家照顾冯建军,她现在和家里争执,吃苦的还是冯建军。
邱艳劝和:“好啦,说那些干什么,要不先吃饭吧。”
绾静说:“我没胃口。”
冯萍冷笑:“你看看,这就是故意给我摆脸色呢,你不知道,女孩大了心就野了,我都管不住。”
绾静平静道:“你管过我吗,帮过我爸一天吗?你只知道吃他的,用他的,还往外拿。”
“你怎么说话的?”
冯萍站起来了。
邱艳赶紧摁住她,另外的亲戚也上来劝:“别和小孩子吵。”
冯萍受不了:“她都二十多了,一点不懂事。”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绾静觉得窒息。
眼前乱哄哄的场景,他们指责她,看似偏帮她,话里话外却又看轻她贬损她,他们甚至还用着冯家的东西,很多都还是绾静的钱。
绾静丢下一句“你们吃吧”,转身就走了。
她不愿吃饭,那两天就待在冯建军房里,握着他的手,陪他说说话。
冯建军还要静养,长时间都是睡觉,不常睁眼。就是睁眼也疲惫,说不了两句话。
大多都是问问她:“身体好不好,在那边工作还顺利吗,是不是按时吃饭呀……”
绾静每次都说:“我挺好的。”
冯建军不知道她的事。
她想如果冯建军知道,知道她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找个男人安稳过日子,反而走上了一条遍布荆棘,雾气弥漫的路。
他不会骂她,但一定会自责得不能自已。
所以绾静不能告诉他。
她也没心思再去想关庭谦的事了。关庭谦那几天没找她,也没过问,绾静心里不好受,分不清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她越界,他就和她彻底疏远了。
男人的底线她知道,谁不喜欢香喷喷只黏着自己的女人,关庭谦古板沉稳却固执,她情绪不稳,还给脸色,他心里膈应也说不定。
又隔了一天,到第二天中午。
绾静起床,推开房门时,看见堂屋里坐着个陌生男人,约莫三十岁多的样子。
他坐在沙发那不声不响的,看见绾静,眼神里混杂着一种陌生的打量。
绾静停住脚步。
冯萍和邱艳从厨房出来:“来,吃橙子,早上才刚去市场买的,可新鲜。”
男人没起身,邱艳把装橙子的果盘摆在茶几上,看见绾静起了:“小静,你也过来一起吃。”
绾静依然没动。
邱艳笑道:“这孩子,喊你也不动,也不打招呼,怎么这么没礼貌。”
她把橙子用叉子插了,笑着递给那男人,又递给绾静:“来啊,两个人分着橙子吃,正好说说话。”
男人拿起叉子吃了,绾静却没有接。
冯萍看不下去了,语气不耐道:“你怎么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就是认识个朋友吗,搞的好像要吃了你似的。”
沉默了很久,绾静才开口:“朋友?”
她嗓音很嘶哑。
冯萍有点心虚,但还是说:“对啊,交交朋友啊。我和你婶婶也是为你好,你妈去的早,家里也没个女人教导你,还不是我和你婶婶多费心?小静,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但老也没个对象,你看看,女孩子总是要成家的,哪能一直留在外面?”
“北京那地方不好混,你没根基,总归是待不下去的,不如快点回我们这,找个人嫁了,家里也好帮衬你。”
她看了眼邱艳,邱艳附和:“是啊小静,你看你这个年纪结婚正好,明年有了孩子,我和你小姑还能帮你带带……”
绾静轻声打断:“婶婶,我还没有嫁人的打算。”
“女人哪能不嫁人的?”邱艳尴尬了,但还是皱眉不赞同,“婶婶知道你上进,要强,上学时候成绩也好,但是再要强家里也缺个男人。文德。”
邱艳走到那男人身边:“这个是文德,我和你姑姑千挑万选替你掌过眼的,人老实,又勤奋,虽然是学历比不上你,但人家工作稳定,踏实,你跟了他不吃亏的。”
绾静问:“你结过婚吗?”
男人愣住了,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
冯萍怒了:“哪有你这么问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再说了,结过婚又不是坏事,会疼人嘛,二婚还是头婚,不影响婚姻幸福的。”
“我结过婚。”绾静没理冯萍,依旧紧盯着那个男人,情绪平静道,“我还有一个儿子,是十八岁时候生的,现在在我前夫那里,我每个月会给他寄生活费,大概一万多块钱,我前夫每周也会和我见面,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三个人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男人丢下橙子,低头慌忙告辞:“我家里还有事,晚饭就先不吃了。”
邱艳着急喊:“唉,文德,别走啊,别听她胡说,文德!”
门关起来。
冯萍快气疯了,扭头就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好心给你找夫家,你非要搅黄了才高兴?你爸老实一辈子,怎么生出你这种闺女?”
绾静只觉得胸口要裂开了,她耗费很久精神,才终于攒够力气,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她耳畔响起嘈杂的嗡鸣,身体也虚浮无力。
“我没什么意思。”绾静说。
冯萍不悦盯着她。
绾静说:“我是按照你说的做的,你说头婚二婚不重要,可他比我更介意,我觉得你应该去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再多看一眼都乏力:“以后别给我相看了,你们只要把我爸照顾好就行了,我爸人还在,我的事,我想暂时还轮不到他之外的人管。”
绾静拿起桌上手机,扭头走出门外。
下雨了,外头天沉得发阴。
她没拿伞,就这么低着头走在路上,心里无比耻辱委屈。她一路往前,直跑到村头前的晒谷场,才终于腿一软坐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她只觉得人生实在是太失败了,很多事,都竟是身不由己。
*
绾静在台阶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月挂中天,夜风浸凉,吹得她瑟缩了肩膀,快熬不住,她才疲惫不言地往家走。
晚上村子里没有灯,照明条件不好,绾静摸出手机,想打个手电筒照路。
刚划开页面她就吓了一跳。
一通接一通的来电显示跳出来,一遍接一遍地打,致使手机也卡了两秒。
绾静脸色煞白,近乎滞愣地看着手机跳动的画面。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她打来,他们上次明明才吵过架。她心里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在她越来越怀疑,甚至已经有了最坏打算的时候。
她想他现在给她打电话,说不准是通知她分手的。
她一瞬间就产生了那样趋近于逃避的心理。
绾静想,如果不接这个电话,是不是有些话,她就能避免,是不是就不用分手?
可她最后还是接了电话:“嗯?”
关庭谦的声音冷沉:“你在哪。”
绾静愣了愣,小声回:“我在家。”
电话那头却是冷笑一声:“我现在就在家,你告诉我哪有人?”
绾静也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家。她下意识就道:“不是的,我是回,回我老家了……”
她看了眼周围寂静的村落,神情黯淡。
那头好一阵没说话。
绾静差点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清,或者挂断了,关庭谦沙哑却沉闷的嗓音才终于响起:“你有本事了,你好大脾气,不过争执两句,你现在居然回家。”
他又是停顿,呼吸粗重,仿佛是在强忍怒意:“我不能说你了,我说不得吗?”
绾静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连忙着急慌张解释:“不是的,没有,我不是故意闹脾气,我爸爸病了我才回去的……”
她补充:“就是事发突然,我忘跟你说了。”
关庭谦沉默半秒,不留情面:“我不觉得是事发突然忘了。”
绾静心被揪了一下,一下子不是滋味。
他猜她永远猜得很准,她却半点看不透他。
的确不仅是事发突然,那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她没说,无非更多是心里难受,回避,不愿交流。
她也不知道情绪起伏为何会如此之大,明明从前都能藏得很好的。
可从前他身边,也不会有别人。
夜风吹得她裹紧了怀,绾静忍住半秒,再开口,声音里多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哭腔:“就是事发突然。”
她哽咽说:“等爸爸这边安顿好了我会回去的。”
他用不着反复提醒。
那头彻底沉默。
绾静情绪不好,忍耐很久也没找准音调,她不愿在冷风里这样没完没了,咽下哭声道:“我爸爸要吃药了,先挂了。”
她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直到电话挂断,她都没有再听见传来关庭谦的声音。
她捂住脸。
她想哭,绝望委屈,也特别想见他。她为什么会孤零零在这里,应付完家里人,还有家里事不断等着她。
她想要是关庭谦是她丈夫就好了,她回家不会被欺负,因为他就在她身旁。
可惜关庭谦不是。
他不是她的,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不是普通人,他们甚至没办法一起出现在外面,吃一顿普通的饭。
做任何事都会有代价,或许这就是她在他身边的代价。
很多年前,她清楚地看到眼前一潭深渊,总以为自己够清醒,够有方向和主意,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
可跳下去才发现,其实她连凫水都不会。
绾静忍住情绪,又坐了会再回去。
她那晚睡得非常糟糕,几乎睡下就被眼泪惊醒,她肿着眼坐了一夜,提不起半点精神,只是隔天去镇上医院拿药,突然有人着急忙慌来找她,说要她回去。
绾静一瞬间就以为是冯建军出了事,很着急问:“我爸怎么了?”
那人说:“不,不是你爸,是……是你家来了人……”
他用那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他说要见你……”
绾静一愣。
她思索了两秒,猜到某种可能性,对着那人轻声说:“好,我知道了,我过会儿回去。”
她想应该是关庭谦助理吧,或者最多就是秘书。
他们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她总归能猜到关庭谦的一点心思的,他还不到提分手的时候,连着昨晚又算是小吵一通,知道她难受,旧情还在总要管一管。
他让助理来接一下她,给个台阶下的意思。
绾静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愿意给个台阶下,她也就愿意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无知无觉走下去。
然而回到家,远远地看着家门口,像是站了不少人。有几个绾静都认得,都是说话很有分量,甚至镇上的人也在。
她隐隐觉得,事情可能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
可等真的见到他,她还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
是他本人,活生生的。
他就穿着身深黑的大衣,衣着笔挺地负手站在堂屋里,微垂着头,明瓦上细碎亮堂的光一半罩在他身上,显得他比平时更深的沉默,更加长身玉立。
绾静这下是真的愣了。
她记得他是要出差的,怎么会亲自过来,像梦一样。
他却循声转过脸。
关庭谦表情平静,似笑非笑:“怎么看见我话都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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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