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冬去，又是一年积雪消融，枝头含苞待放。
城门还遵照冬时令，于酉时关闭。暮鼓声响，守卫驱散请求通融的行人，让她们待明早开门再进城。
冬寒未散，这个天气露宿在野外，等天亮了人也没了。再怎么不甘心只差一步就能进城，众人也不敢和握紧长枪示警的守卫讨价还价，只能掉头往客栈赶。客栈空间有限，要是没抢到好位置，今晚就难熬了。
女孩背着包袱在催促下奋力跑着，可惜到客栈时不止房间满客，连大堂的位置都被占满了打地铺。
“实在是没位置了，这几位客人要是不嫌弃，后院有个鸡舍，味道虽然大了点，但能挡风取暖。”客栈老板数着人数，估摸着鸡舍装得下，便伸手收钱了，“一人十枚铜板。”
十文钱能有个挡风避雨的地方，算不得贵，有客人讨价还价被老板一句“觉得不值就出去”堵回去，只能老实掏了钱。
还是有人试图讨点便宜。
“老板，你看我家姑娘这么瘦，不占地方的，我们一家子三口人，能给少算点吗？大老远过来投奔亲戚，身上实在没几个钱了。”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把女孩拽到老板面前，掐胳膊拽腿地展示女孩的身量。
“明天不就能进城了，那几个子留不留着也没差别吧。”老板半点不松口，“三个人，三十铜板。”
女人不情不愿地掏出钱，动作粗暴地把女孩推拽着往鸡舍带，和她一起的男人低声骂着“赔钱货，住一辈子鸡窝的命”。
老板抬眼看了眼那个“一家子”中穿得最单薄破旧的女孩，没有多事，继续数钱。
掏钱住鸡舍的十几个人走入鸡舍，正见一个拿着细竹竿的女人把鸡赶进笼里。
女人见有人进来，用竹竿指着屋中央的火盆，说：“这个够诸位取暖照明了，不许再生火；笼里的鸡和鸡蛋数量老板都记着，有少的得赔钱；这些鸡拉屎都在墙角，别贴着墙就弄不脏衣服。”
她把鸡笼上锁，拿着竹竿出去，让她们自己挑地方睡觉。
“这店家倒是打理得好，我家里的院子都是鸡屎，只能翻土埋了。”客人们各捡地方放下行李歇息，鸡舍的味道比预想得小，墙体厚实，比寻常农家正经睡觉的屋子都不差，顿时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真不愧是京城，连城外的客栈都不是别处能比的。我从前在渭南，以为那里就算顶好的了。”
”渭南确实是个好地方，怎么想到来京城的？”
“别提了，我那时候啊……”
都是外地远来的，这会儿时辰还早，没几个能睡着，于是都往火盆前凑，找话题随口闲聊着。
每人翻出自己随身的干粮，在火上烘热些，互相分着吃，话题就到了自家做饭的手艺上；吃完了口干，又有人掏出酒，巴掌大的一个小酒囊，传了一圈，每人只舍得沾湿嘴唇尝尝味。
这么吃着喝着，一屋子人很快熟络起来，话题也不局限在表面的闲谈，女人男人各坐一堆，方便聊得更尽兴。
女人们聊针线活，揪着身上的衣服讨论怎么缝更结实，怎么藏针脚更好看；男人们聊进城打算，说自己认识的谁谁谁能在京里帮上忙，真真假假地吹起牛皮。
男人偏头看了眼坐在女人堆外面的女孩，忽然压低声音：“京城哪哪都是好的，那种地方，肯定也比别处有花样吧？”
他说得含糊，男人们却都默契地放轻声音，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这就得让哥几个失望了。”唯有一个男人没笑，叹气道，“从五年前开始，京城里去寻欢的男人都得了怪病，死了好几个人，青楼里的女人也接二连三地死。全城十几家青楼，开一个黄一个，全倒了。官府查了很久，最后说是花柳病。有些楼里还没接过客的女人也死了，这也是花柳病？没人信，但只能这样了。从那以后，城里明的暗的，一家青楼都没有。”
男人们都笑不出来了，本想聊些刺激的，怎么成了鬼故事的刺激？
最开始提这茬的男人脸色更是难看，他看向那个女孩，目光凶狠。
女孩注意到他的视线，藏到农妇身后。
农妇不耐烦地把她拍开，女孩小声说她想去茅房。
“自己找去，还要我伺候你？”农妇把人赶开，转脸又热情地说笑。
女孩打开鸡舍的门，在骂声中从打开的缝钻出去再把门合上。
屋外又黑又冷，女孩拢紧衣服，站在原地没动。
忽然有团光向她飘来，女孩望着那团暖黄的火光发愣，直到脸上一热，之前拿竹竿的那个女人提着灯笼站在她面前。
“不冷吗？”女人问。
女孩点头，脸上发热的东西在她的动作中滚了一滚。
女人把贴在她脸上的手拿下来，掌心里是一颗鸡蛋，女人把鸡蛋塞给她。
“知道冷还在这吹风，里面待着不舒服？”女人问。
女孩捧着手里的鸡蛋，把手指头一个个用热鸡蛋暖过，慢慢地开口：“我不想听他们说话。”
“话确实多。”女人听了会儿屋里的动静，拉着女孩往前面走。
女孩被拉进似乎是厨房的地方，客栈老板坐在摆满食物的桌后，见到女孩，对女人挑眉无声地表达疑问。
女人让女孩坐下，给她拿了碗筷，叫她一起吃。
女孩没有推拒，桌上除了鸡蛋，一盘散发焦香的葱油煎饼，还有泛着油光的鸡肉，她饿急了，立刻抓着筷子把它们往嘴里塞。
“慢点，没人和你抢。”老板啃着煎饼对女孩说，扭头问慢条斯理地剥鸡蛋的女人，“让她留在我这帮工？”
女孩一顿，动作慢了下来。
女人说：“蔡府打算买个丫鬟伺候小姐，让她去那。”
女孩嚼着鸡蛋看她们，她听得出她们在说她，但没听明白为什么她们在决定她的去向。
女人拿来一个杯子放在她手边。
杯子里的液体发白，女孩试探着喝了一口，是热牛乳，她眼睛发亮，两口喝完一杯。
“那俩人不是你的血亲，你家里人呢？”女人问。
女孩刚被食物烘暖，不抗拒对这个好心人说实话：“死了。”
“试过逃跑吗？”女人问。
“我逃去官府，被打了板子。”女孩说，“我的卖身契不在自己手上，私逃要受罚。”
“可怜的孩子，”老板往她碗里添了个鸡腿，“幸运的孩子。”
女孩抬头，发现老板在笑，头往女人的方向点。
老板说：“她想护你，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是不是好日子，得你自己判断。蔡家喜欢清高的名声，如果你不喜欢待在那，随时能走。”女人终于把手里的鸡蛋剥完，两口吃完，起身在老板肩膀上拍了下，起身出去了。
女孩吃了两个鸡腿，女人还没回来，她往厨房门口望，老板说女人已经走了。
“她从不在我这过夜。”老板给自己倒热牛乳喝，“你也别去睡鸡舍了，我房间还有空床。”
女孩吃饱了把筷子放下，问出她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要帮我？我要怎么报答？”
老板说：“这你得问她，她挑人自有一套标准。至于报答，你要是有用处，她自己会来找你——我这客栈就是她帮我开起来的，然后隔三差五地来蹭吃蹭喝，一天收入不够她一顿饭，还让我给她处理像今天这样的麻烦事。”
老板抱怨着，但眉眼里都是笑意。
女孩心中发热，也跟着笑起来。
换上蔡府丫鬟的衣服，被领着往西院去时，女孩偷看着庭院里的花，心中还有些恍惚。今天发生的一切，竟然都按着昨晚那个女人的话发展。
她昨晚睡在老板房里，那两个人见她说去茅房就没回去，怕她跑了来找，被老板挡了回去，用的就是妇人之前想讨价时的那套说词。老板装作对她们一家子远赴京城投奔亲戚同情，拿她们吃剩的肉让两个人贩子放松警惕闲聊，聊来聊去就在话里透了蔡府要买人而且出手阔绰的消息。
天亮进城后，她先被带到过去似乎是花街的地方，男人打听了一圈，确认京城里确实不做皮肉生意，才带着人绕了几圈到蔡府的后门。
到了蔡府，男人对着门丁把女孩的身世讲述得更凄惨可怜，他自己则修饰成给她找可靠东家的好心人，长吁短叹着如果不是自己囊中羞涩，宁可把孩子留下当女儿养大。
出来看情况的仆妇检查了卖身契没问题，女孩除了瘦了点长相还算标致，正好府里打算着给二老爷的女儿添一个丫鬟，便买下了她。
她不在乎那两个人拿到了多少钱之后又去了哪里，安静地跟着仆妇走入府中，听着管事的老人交代她要注意的事，用热水简单擦洗了身子，换上衣服梳了双环髻，去见她将来的主子。
“你还有很多规矩要学，不过这位小姐……唉，过两天大夫人会派教规矩的嬷嬷去你们院里，你和小姐一起好好学。二老爷娇惯小姐，你要学得比小姐更好，在小姐身边多提点她。”身边的仆妇一路对女孩叮嘱。
“这位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女孩问，既然她是专门被买来伺候这位小姐的，她在这蔡府里能不能舒服，就得看这位小姐的脾气了。
“我说不准，这二小姐很少出西院，也不喜欢别人进她的院子，算来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我也没实打实见过她几面。只是二老爷宠爱，什么都依着她，你跟在她身边也多顺着她就是了，这么多年没听说她苛待下人。”仆妇看女孩不算宽大的衣服被她穿得像灌了风，心里有几分可怜，于是又多说了几句，“二老爷过去是在边疆立了大功的将军，皇上给了无数赏赐，二老爷又极偏爱这个女儿，你在二小姐身边，只要不犯大错，好处不会少的。”
女孩点头，看来只能实际相处过，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生计了。
终于进了西院，仆妇找到西院的管事，一起带人去给二小姐。
二小姐的住处在西院中有些偏僻，绕了几道长廊才到，匾上题名“听竹轩”。正如其名，周围间错地种着竹子，行走其间竹影连绵不绝，竹叶细碎轻响。
“小姐喜欢清净，特意挑了僻静的院子，只有白天允许粗使丫鬟进去干活。”管事的带着她们再往里走，“现在这个时候，小姐多半是在碎金亭……在那。”
女孩顺着管事的话抬头望去，临水的亭上坐着一个人，青嫩的衣裙比翠竹更显春意，乌发挽在脑后，几缕漏下的发丝垂在手中的书页上。
看书的人抬头看到她们，管事的快步带人走入亭中，说女孩是新来的丫鬟，以后贴身服侍小姐。
二小姐把书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仆妇：“是大伯母为我安排的？劳她费心了。”
她的态度看着不像真心感谢，仆妇心中惴惴，嘴上挑着不出错的话回应，帮自己的主子多说几句好话。
“行了，人我留下，你们可以走了。”二小姐说着又打开书，“之后把她的卖身契拿过来。”
听到她愿意留人，管事的和仆妇都放下心。这不是头回往二小姐院里塞人，次次被当面退回，想着从外面买一个生面孔来试试，没想到还真成了。
小姐赶人，她们立刻出了听竹轩，去给各自的主子回话。
女孩见二小姐低头专心看书不管她，等了一会儿只能主动开口：“……是你？”
这位蔡家二小姐，分明就是昨晚在客栈赶鸡的那个女人。
“是我。”女人放下书，抬头对她笑，“在这，我叫蔡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