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方近日阴云密布,不仅是天气,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也动辄爆发雷霆。
“咱家已经说了很多遍了,皇上正忙于国事,实在脱不开身呀。”面上无须的中年太监挡在御书房前,无奈道。
“公公,求您再去通报一声,娘娘已经熬了快半个时辰了,万一……至少还能见一面……”抓着太监哀求的是孙昭仪的婢女,孙昭仪久久不能顺利产子,虚弱中派婢女来求皇帝垂怜。
婢女往太监袖子塞进两块碎金,继续说些讨同情的话,却突然有人高举信件,高喊着“捷报!捷报!”直往书房内冲。
太监们慌乱地向内通传,补上礼数规矩,侍卫也围上去以免意外。
书房内人声纷乱,被婢女抓住的太监连忙甩开她的手也进屋去伺候,婢女心中焦虑,知道再在这消磨时间也没用处,又在意孙昭仪的情况,便立刻往回赶。
刚进院门,一个眼熟的影子从身旁跑过,她抓住对方:“娘娘怎么样了?你这是要去哪?”
“知琴姐姐你回来了!皇上来了吗?”对方满脸喜意:“娘娘生了,母女平安!我正要去给皇上报喜呢!”
“那你快去!”知琴听闻也激动得收不住笑,小跑进屋。
床边围满了人,为从鬼门关走一遭的女人擦洗血汗涕泪,奶娘抱着刚诞生的孩子候在床侧,听着稳婆和太医交代看顾要点。
知琴点了几个人出去准备温补的食物给孙昭仪恢复体力,还有一会儿皇上过来招待的茶点。
“这些换下来的被褥快收拾掉——用不着这么多人在屋里,让娘娘透透气。”她把这些没了章法的姑娘们打发到更有用的位置上,再各掏出些碎金给稳婆和太医作谢礼。
“琴儿……”孙昭仪发出虚弱的声音。
知琴连忙到她身旁,孙昭仪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问她皇上来过了吗。
她还未回答,外面突然喧哗,伴着太监尖声高喊“皇上驾到”。
孙昭仪瞬间有了力气,睁开眼露出笑,奋力坐起来。
一个男人的手臂越过知琴的手,扶着孙昭仪帮她坐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众人连忙跪下行礼,知琴跪得近,瞥见孙昭仪以一种欢喜到似乎要再次昏厥的神情仰视着抱着她的人。
皇上让奶娘把皇儿抱来,他抱着自己新生的孩子,发出让一屋子的人都心中松快的笑声——皇上心情好,周围的人总能得到些好处的。
而皇上给出的赏赐,丰厚得砸晕了她们:新生公主命名“福珠”,赐封号“庆云”,赐太和宫为公主寝宫;孙昭仪升为贤妃,赐雪阳宫;孙贤妃宫内婢仆各得三月俸禄的赏钱,来接生帮忙的稳婆和太医涨俸禄,并在太医院内升一级;另外绫罗珠宝古玩珍奇金银赏赐,更是按着妃子的顶格标准堆了满间。
其中最尊贵的赏赐要属公主得到的,皇帝亲自起名,才降生便有封号,还是“庆云”这样尊贵的两个字;太和宫原是为太子预留的寝宫,风水极好,几乎只略逊于皇帝本人起居的大明宫。
皇帝虽已有几个儿子,但太子位置未定,因而太和宫空置多年;庆云公主之前也早有几位公主,却只有已出嫁的长公主得过封号;庆云公主得到的种种,都说明皇帝要让她成为自己最宠爱的孩子。
这位公主能得皇帝如此厚爱,据说是因为她出生时,连连败退的边疆前线突然传来大胜喜讯,西边的蛮国不仅割地求和,还愿意成为藩属国;京城上空密布多日的阴云,也在公主降生时突现散去,阳光普照,还出现了五彩祥云的奇景。
皇帝认为这孩子是福星降世,能为玄国带来太平强盛。
无论出生时的种种好事是否真是庆云公主带来的,玄国确实连着十二年未有灾祸,边境和平,内无动乱,百姓安居乐业,太平盛世。
据传民间甚至有百姓自发为这位带来好运的公主立像,供奉香火为她祈福求得保佑。
“听说这尊神像不是镀金,而是全由真金打造!”
“这可是先帝为太皇太后打造的,你看镶在神像上的宝石,品相和父皇送我的这枚宝石戒指都不相上下。”
杨福珠用团扇挡着脸,打了个哈欠。
她表现出不耐,围着她的皇子们立刻没了声音。也是,什么好东西她没见过呢,他们好运讨得皇上欢心才能得到的赏赐,不过是她随时能投掷听响的玩具。
有意展示戒指的六皇子更是尴尬地将手往袖子里藏,他在别人面前炫耀惯了,却忘了这在得到皇帝所有宠爱的庆云公主面前是怎样的自取其辱。
“什么时候回宫?这里真没意思。”杨福珠说。
“再等等吧,父皇正与住持探讨经法呢。开春来护国寺上香是多年的惯例,本就只有父皇与我们需要来,你硬要跟来,现在还抱怨。”从内院走出的三皇子掸去指尖沾到的香灰,笑着对任性的小妹说。
“总是闷在宫里也很无聊啊。”杨福珠像只轻盈的鹿小跑到三皇子身边,“三哥,我们过几天再去猎场玩如何?我的箭术进步了许多,这回一定比你猎得多!”
她的要求,从来没有不被答应的,三皇子又是众皇子中与她最要好的,自然答应了她。
终于等到回城,杨福珠因为期待之后的出行,放着自己更宽敞舒适的马车不坐,占了三皇子车厢中的好位置,点着手指打算自己要打什么猎物,她正想做条花色特别的发绳。
三皇子应和着她的话,和她说这个时节山里什么动物好猎,也盘算着要给自己做个新马鞭。
马车突然颠簸,杨福珠猝不及防撞到了额角,还没发脾气,面前突然有了一支箭,箭尖已埋入三皇子脸侧的车厢壁里。
“有刺客!护驾!”
“殿下快下车,有埋伏!”打开车门的侍卫催促她们下去,马车太容易成为袭击目标。
杨福珠从没受过这样的惊吓,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话行动,刚踩到地面,未等她看清局面,一件袍子罩在她身上,有人推了她一把。
“快逃!刺客数量太多了,小的尽力阻挡拖延,殿下快跑出去!”
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尖叫和怒吼让她思绪乱成一团,顺着被推出去的方向拼命跑着,紧紧抓着袍子挡住面容。她是大名鼎鼎的庆云公主,那些胆敢对皇家车队动手的贼人若是认出她,一定不会放过。
她从未经历危险和慌乱,不懂什么叫害怕和恐惧,因而更不知如何抑制心中生出的陌生情绪,只觉得世界完全变了模样,找不到停下来的安全区域。
脚下突然踏空,眼前景象模糊旋转,杨福珠掀开盖住视线的袍子,头脑才在疼痛中恢复清明,从自己坐在地上的姿势回忆起她踩空从山坡上摔下来,撞到一棵树才停下。还好坡不高,袍子也厚软,她撞得不重。
但是脚腕扭伤了,她试了好几次都不能站起来。
杨福珠环视四周,不见半点人影,安静得仿佛世上只有她一个活物,她安全了吗?
“沙……”
突然响起的声音又让她一惊,抹去泪珠,却是几只野狗穿过树丛朝她围过来。
她拔下手镯戒指去打狗,那些狗灵活地躲避开。
她养了几只猎犬,知道以这些野狗的体型能跑得多快,就算脚没扭伤,她也不能手无寸铁地安全脱身。
该怎么办,她堂堂庆云公主,竟然要被几只脏臭的野狗咬伤?
杨福珠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动物欺软怕硬,若她捅开其中一只的喉咙,就能吓退它们。
或许感受到她搏命的决心,野狗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杨福珠心中更添几分底气,畜生就是畜生,若不是蠢得无可救药,最好现在就从她眼前消失,她还可放它们一马,日后不派人来抓了它们剥皮。
野狗们原地坐下,微仰起头,吐着舌头露出恭顺的模样。
杨福珠正奇怪,风从上方吹来,撩动她散乱的发丝。
“哎呀,这是哪家走失的幼崽?”树上背光坐着一个人,摇晃着小腿笑道。
光亮将那人的轮廓模糊,杨福珠试图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因刺眼的光目眩,视线模糊中,耳边的风声忽然变大,卷走了她的意识。
杨福珠再睁开眼,正对上野狗的眼睛。
“啊!”
她惊叫着弹起,脚上又踹到一只狗,她身边竟然躺着三条野狗!
她起身远离它们,之前拔下的簪子不知道去哪了,便从头上再摸出一个短钗攥在手里。
那几只狗却未暴起伤人,垂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仿佛委屈极了。
杨福珠觉得自己一直在做荒唐的梦,或许从离开护国寺后,她就在马车上睡着了,否则她怎么会经历这些怪异离奇的事?
见那几条狗没有攻击的意思,杨福珠分心查看自己所处的环境。
最显眼的是一个残破的神像,头部缺失了大半,服饰看着是女人的样式,但工艺粗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教派的哪路神明;靠墙的位置铺了几层干草,她刚才就躺在那里,难怪后背发痒刺痛;屋子中间的空地上有个奇怪的架子,吊着个丑罐子;这间屋子太小,她一眼就能看到脱漆的门框外的密林。
看来她被带到了一个破庙里,屋里处处破败脏污,那几条狗在地上倒是躺的挺自在的,或许这里是野狗们的窝——她竟然被带到这种地方,和狗躺在一起!
杨福珠满腔怒火,暗自发誓要让这样轻贱她的人尝到百倍于她的屈辱!
她小步往门的位置挪,驱使狗的人或许与刺客是同伙,她得逃。
野狗却忽然站起,迅速堵住出门的路。
杨福珠举起短钗,用尖锐的末端对着它们晃动,野狗在她的动作中露出尖牙,从喉咙发出威胁的声音。
她从没做过猎物,被野狗们恐吓也不懂停步,这些狗似乎受了命令不能伤她,被她靠近只是试图咬住她的裙摆。
杨福珠踢开它们,继续往外走。
门外站着一人。
杨福珠这次看清了,这是个女孩子,比她矮些;看脸,年纪肯定也比她小一两岁。
女孩抱着不知是什么的植物,她脚边跟着的野狗嘴里叼满树枝。
“你是它们的主人?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杨福珠问,或许这女孩只是住在山里的平民,袭击皇家的歹人怎么会只让一个小孩看管她。
“进去。”女孩说。
“你命令我?”杨福珠当然不会听话,要越过女孩走出去。
“你的脚伤还没好。”女孩说。
醒来后脚腕就不疼了,杨福珠不理她,继续走,突然身子一歪往下倒。
杨福珠勉强没让自己摔到地上,右脚腕钻心地疼,立刻掉出一串眼泪。
“之前暂时帮你止痛,看来还是继续疼着好。”女孩带着狗走进破庙。
“你!”杨福珠转身扶住门框,“你对我用了什么妖术!”
女孩把怀里的东西放到屋子中央的那个丑罐子里,拿狗嘴里叼着的树枝在罐子下搭成一圈。
“我在问你话!”杨福珠提高音量。
女孩伸手在树枝上一抹,火光跃起。
这女孩果然会妖术!
杨福珠看了眼外面变得昏暗的天色,她没法带着脚伤找到父皇他们,这个女孩虽然怪异,但似乎不会伤害她,眼下只能先在这破庙里将就会儿了。
她忍耐着脚伤挪到火堆旁,在女孩对面坐下。
那些狗都围到女孩身边趴下,女孩把狗当垫子,调整成更放松的姿势半躺着,手心抓着一把不知什么的粒状东西,斜着身子往丑罐子里丢。
杨福珠渐渐闻到股菜香,才看懂女孩是在做吃食。
她问:“你住在这?就你一个人吗,你家人呢?这里不安全吧,我听说附近有山贼?”
女孩看了她一眼,露出让杨福珠觉得极为冒犯的笑。
“京城外若是有这么嚣张的山贼,皇宫里早换了批人——能在天子脚下设埋伏的,只有天子身边的人。能在这样的袭击中得到好处的,应该是某位皇子吧。”女孩说。
“放肆!”杨福珠自小受的教育让她无法忍受女孩如此轻挑地评判皇家,“你有几个脑袋让你这么说话!”
“庆云公主,果然够威风。”女孩手里的东西都丢进了罐里,拍掉手里的碎屑,挑明了杨福珠的身份。
杨福珠心中一跳,又强作镇定道:“你既然认出本公主,还敢如此无礼?”
女孩微笑着,抚摸身边的野狗。野狗们齐齐抬起头,盯着杨福珠目露凶相。
“享受着最尊贵的服侍养育出的千金之躯,与普通人的血肉,又有何区别呢?”女孩说。
杨福珠心跳得极快,她想说女孩这话足以被降下怎样的罪行,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她在荒山野岭中丧命于畜生的口腹中,这个女孩要被抓住治罪的可能有多渺茫。
“你,你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你既然知道我,应该知道讨好我能得到的东西远比杀了我更多。”杨福珠压下恼怒开口。
女孩又一次笑得让杨福珠恨不能甩她几个巴掌,那些野狗只知道主人心情很好,谄媚地摇动尾巴与她玩闹。
“我要的东西,只有一国之主给得起。”女孩终于停下笑,大言不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