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那日幽述班的《贵妃醉酒》得了皇后娘娘的那句“清新别致,颇有动人之处”的赞赏,虢安王得了消息,心思一动,在陛下除夕夜宴的五出戏目,幽述班也得了一出《贵妃醉酒》的安排。
于是刚出宫门的幽述班,又被召了回来,得到消息的班子里自然是欢喜的,但压力也随之而来。程松亭更是严阵以待,将班子里的人盯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排戏说戏,抠细每一处身段唱腔,甚至连吃食都严阵以待,再不许有半分那日的意外发生。
程笑愿经了那番惊心动魄的登台,也得到了程松亭的认可,让他跟着班子一起练习。而他本人也被打开了一扇门,对戏的理解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开始琢磨起角色骨子里的悲喜心事。排练《游园惊梦》时,他反串小生柳梦梅,那一声“姐姐——”叫得情真意切,连杜月棠都打趣他:“咱们笑愿这魂儿,怕不是真被哪位‘杜丽娘’勾了去?”
这日午后,排的是《思凡》。这出独角戏极吃功力,唱做繁重,尤其小尼姑色空那大段的【诵子】和【山坡羊】,需一口气将少女春情萌动向往凡俗的挣扎与决绝演绎得层次分明。程笑愿扮上,光头僧衣,别有一番清俊。一段“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唱得是脆生生活脱脱,将那份被困禅林的焦躁与对红尘的炽热向往诠释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众人都喝彩。
程松亭捻须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口头上也是难得的赞扬了几句。程笑愿却觉得口干舌燥,方才唱念做打太过投入,又饮了不少润喉的蜜水,此刻腹中鼓胀,急需纾解。
“爹爹,姐姐,我去去就来!”他摘下僧帽,一抹额间细汗,也顾不得换下戏服内衬的水衣,只罩了件寻常的青色棉袍,便像只小兔子似的窜出了排演的小偏殿。
宫中规矩,他们这些外来的伶人,所用茅厕设在西南角一处僻静院落。程笑愿熟门熟路地解决完,浑身一轻,走在回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洒下疏朗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太液池初融冰面的湿润气息,夹杂着不知名早梅的暗香。
他本欲径直回去,目光却被廊外一隅景致吸引了。那是一片小小的冰潭,潭边点缀着几块玲珑太湖石,一株老梅斜逸而出,枝头已缀满鹅黄蓓蕾,幽香正是由此而来。更妙的是,潭面薄冰已化开大半,一尾尾朱红的锦鲤在澄澈的碧水中悠然摆尾,日光一照,鳞片闪着碎金般的光。
程笑愿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他生在乡野,长在草台,何曾见过这般精巧宛若天成的景致?那鱼儿肥硕可爱,优游自在,比姐姐养在瓦缸里的那几尾不知好看多少。他心下欢喜,孩童心性发作,左右看看无人,便蹑手蹑脚溜下台阶,蹲到潭边,伸手想去撩拨那近岸的鱼儿。
水沁凉,指尖刚触及水面,鱼儿便灵敏地摆尾游开,荡开一圈圈涟漪。他不甘心,又探身往前,袖子都浸湿了一截,专注地等待着下一尾傻鱼靠近。
“这潭中之鱼,乃是御苑灵物,可不宜捉捞。”
一道温和的男声忽然自身侧响起,惊的程笑浑身一激灵,脚下一滑,险些栽进潭水里。他慌忙稳住身形,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黑色服饰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不说十分俊美,但也是眉眼舒朗,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眼神沉静温和,此刻正带笑意望着程笑愿。
程笑愿脸腾地红了,忙不迭地站起来,胡乱拍打湿了的袖口,低头行礼告罪:“这位,这位大哥恕罪!我、我不是要捉鱼,只是看它们好看,想……想凑近些瞧瞧。绝无冒犯御苑之意!”他心中打鼓,暗骂自己贪玩误事,可别给爹爹和戏班惹来麻烦。
那人见他慌张,语气反倒更缓和了些:“无妨。我见你蹲在这里许久,模样专注,不似有恶意。”他目光掠过程笑愿身上那明显不属于宫人的棉袍,问道:“你不是宫中内侍。可是近日入宫献艺的伶人?”
程笑愿见他和颜悦色,胆子便大了些,抬起脸点点头,眼睛又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正是!我是幽述班的,我叫程笑愿。这位大哥,你这宫里可真大,真好看!连这小小一个水潭子,都弄得跟画儿似的。我们家乡也有池塘,可都是野趣,不像这里,一石一木都像精心摆布过的,别有韵味。”
他话匣子打开,便有些收不住,指着那株老梅,“您瞧这梅花,还没全开呢,香气就这般勾人。还有这鱼,养得真好,颜色鲜亮,游起来也好看,像……像舞台上舞动的水袖!”
他形容得天真又别致,那人闻言,眼中笑意深了些,那笑意里似乎又掺杂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鲜活灵动的少年,看到了些别的什么遥远的景象。
“你能看出这些,倒是有心。”那人微微颔首,也望向那潭鱼,“宫廷苑囿,讲究的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看似随意,实则匠心都在细微处。就像你们唱戏,台上一步一摇,一颦一笑,看似自然流露,实则台下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锤炼。”
程笑愿眼睛一亮,像是遇到了知音:“您也懂戏吗?”
“略知皮毛。”那人谦道,“曾在宫宴上听过几次。方才你说幽述班……前几日那出《贵妃醉酒》,可是你们班子所演?那饰演贵妃的,年纪似乎不大。”
程笑愿顿时来了精神,又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就是我顶上去演的。原本的杜姐姐突发急症,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尚显单薄却已初具风姿的身形上停留一瞬,赞道:“原来如此。小小年纪,临危受难,能有那般表现,着实不易。尤其后半段醉态中的孤寂与自怜,把握得颇有几分神韵。” 他顿了顿,眼神又掠过一丝那种难以捉摸的、仿佛陷入回忆的微芒,“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早年登台的光景。”
程笑愿被夸得心里甜滋滋的,又听他说起“故人”,好奇心起,但见对方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不多问,只兴致勃勃道:“大哥您真厉害!不过我爹爹还说我那日有几处错了呢。比如‘裴力士啊’那段转身,步法就乱了。还有气息……”他忽然想起眼前人是宫中人,并非梨园同行,说这些未免班门弄斧,便讪讪住口。
可那人却似很有兴趣:“哦?步法如何乱了?《醉酒》中贵妃的步态,随酒意渐深而变化,初时仅是微醺,步履尚稳,只是稍显慵懒;待到后来,才是真有了七八分醉意,脚下虚浮,却又不能失却贵妃的仪态。这其中分寸,最是难拿。”
程笑愿听他娓娓道来,竟比自己师父说得还要细致入微,心中佩服不已,顿时忘了拘谨,比划起来:“您看,是不是这样——‘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这儿,转身时应是左脚为轴,右脚划个半圆,水袖随之平拂,眼神要跟着袖尖走,同时身子微微后仰,显出呼唤时的姿态。”他一边说,一边就着潭边的空地,将那一连串身段做了出来。虽穿着棉袍,未施粉黛,但那股子灵动劲和依稀可辨的程式架子里,竟也透出了几分舞台上的光彩。
那人凝神看着,待他做完,略一思忖,道:“架势是对的,但轴心脚要更稳,转身的速度须与唱腔的节奏严丝合缝。你方才那一下,快了半分,重心便有些不稳。再者,后仰时,脖颈和背脊的线条要绷住一股‘韧’劲,那是贵妃的筋骨,醉而不垮。”说着,他也轻轻做了一个侧身回顾、微仰下颌的动作。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女子的柔媚,却将那种“绷着的姿态”和节奏感诠释得极为清晰,俨然是深谙其中关窍。
程笑愿看得目不转睛,依言又试了一次,果然觉得顺遂许多,惊喜道:“是这样!感觉对了!您真厉害!莫非您也学过戏?”
那人收回架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慨然:“年少时,有挚友喜好此道,耳濡目染,也跟着比划过两下,皆是陈年旧事了,算不得学。”他将话题轻轻带过,看了看天色,问道,“你出来许久,班中众人怕是要寻你了。可知如何回去?”
程笑愿这才惊觉,自己光顾着说话比划,竟已不知拐到了何处。但见四周亭台错落,花木扶疏,回廊曲折,早已不是来时熟悉的路径。他“啊呀”一声,脸上露出懊恼和茫然:“我……我光看鱼看花,忘了记路。这、这是哪儿啊?”
那人见他这般情状,不由莞尔:“此处已近西苑僻静处,离你们排演的偏殿确有段距离。若不嫌弃,我引你回去。”
程笑愿如获大赦,连忙拱手:“多谢这位大哥!有劳您了!”
两人遂并肩而行。那人步伐稳健,刻意放慢了速度迁就少年。程笑愿跟在一旁,忍不住又问东问西,一会儿指着远处一座精巧的楼阁问那是何处,一会儿又对路边一丛不畏寒的翠竹赞叹不已。
那人耐心极好,一一简答,言语间既不失礼数,又无宫中之人常有的瞧不起,让程笑愿觉得如沐春风,像是在同家中兄长交谈。
路上,他们又谈及戏曲。程笑愿说起自己最仰慕的一位名角,那人竟也能说出其几出代表作的特点,甚至提及某处绝活,见解精到,令程笑愿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心中愈发好奇这位大哥的来历,但想起宫中规矩多,不敢贸然深问。
七弯八绕,终于看到了那处熟悉的偏殿飞檐。程笑愿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舍这短暂的邂逅。
“到了。”那人停下脚步,“便是前面那处院子。”
程笑愿连忙郑重行礼:“多谢……呃,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今日真是多亏了您!”
那人看着他诚挚明亮的眼睛,略一沉默,道:“我姓王,单名一个‘连’字。是这宫中的侍卫,程小兄弟不必客气。”
“王连大哥!”程笑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将那名字记在心里,“今日能与您交谈,笑愿受益匪浅。希望……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向您请教!”
王连看着他灿烂的笑脸,那温和的眼神深处,似乎又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涟漪,但他很快便收敛了,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有缘自会相见。快回去吧,莫让师长担心。”
“哎!王连大哥,再会!”程笑愿用力挥挥手,转身像只欢快的小鹿,朝着偏殿跑去,青色的棉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扬起。
王连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充满生命力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许久未动。午后阳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拉长,投在寂静的宫道上。一阵微风掠过,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也吹散了潭边老梅的几许幽香。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上了人,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