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程笑愿都跟着看他们排演,这可比被关在院子里时有趣万倍。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和。有时程松亭心情好,也会指点他两句:“笑愿,瞧见月棠姐姐那个‘卧鱼’身段没有?腰要软,眼要随,身子下去时气息不能断,这才是贵妃的醉态,不是真醉汉瘫泥。”程笑愿闻言拼命点头,回到住处还对着墙壁偷偷练习,直到姐姐唤他吃饭才罢休。
转眼便到了正式献演之日。一大早,整个戏班便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兴奋。蟒袍、靠旗、头面、刀枪把子被再三检查,勾脸的师傅手下又快又稳,笔下诞生的是一张张或威严或俊朗或娇媚的鲜明脸谱。
今日的戏码早已呈报上去:上午是热闹的武戏《界牌关》,下午便是重头戏——全本的《贵妃醉酒》。杜月棠的杨贵妃是述班的招牌,为了今日,她已准备了数月。
午后,众人正在后台最后准备,杜月棠已勒好了头,贴好了片子,戴上了点翠头面,正对镜描画那双黛眉。镜中人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已然有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华贵气象。程笑愿躲在衣箱后看得痴了。
然而,就在开锣前不到半个时辰,杜月棠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腹部弯下腰去。
“月棠姐,你怎么了?”旁边的人急忙扶住她。
“不,不知怎的,腹中绞痛难忍……”杜月棠额上沁出冷汗,妆容都微微花了,“怕是午间用了些冷食……”
众人顿时慌了神。班主程松亭闻讯赶来,一看杜月棠情状,心便沉了下去。这分明是急性肠炎之症,莫说登台,便是站立都困难。
“快去请随行的医师!”程松亭急道,又看了一眼滴漏,“可再有两刻钟便该上场了!”
后台一片死寂。谁都知道,外头阁子里坐着的,可是当年的皇后娘娘和后宫的妃嫔们。戏单早已呈阅,若是临时更戏,便是大不敬;可若缺了主演,这《贵妃醉酒》还如何唱得?
杜月棠忍着痛,泪眼婆娑:“班主,我……我对不住大家……”
程松亭眉头紧锁,如同困兽般在后台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如同催命的鼓槌敲在每个人心上。前去打听的小生跑回来,悄声说凤驾已至,担待不得。
就在这绝望的寂静里,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虽带着颤,却清晰异常:
“爹,让我试试吧!”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是程笑愿,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大概是有些紧张,但一双眼却亮得像烧着两团火。他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杜月棠,又望向父亲,声音坚定:“月棠姐姐的戏,我平日里偷偷跟着学了全本,词、腔、身段都记得。我能顶上!”
后台刹那间静得能听见针落。所有人都被这少年突如其来的自告奋勇惊住了。程蕊下意识地想拉弟弟的袖子,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只紧紧咬住下唇。
程松亭猛地转身,死死盯住儿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御前献演!不是平日里胡闹!
“我知道!”程笑愿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指尖掐进掌心,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有底气“可我天天看,日日演,连梦里都在比划。爹,让我试试吧!我定不会让大家的心血都白费了!更不会让咱们幽述班砸了招牌!”
程松亭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儿子稚气未脱却异常认真的脸,又看向周围弟子们绝望中燃起一丝希冀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杜月棠惨白的脸上。滴漏的声音仿佛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班主……”一位老师兄哑声开口,“笑愿这孩子,平日里是真有灵气,学什么都快……”
“可他从来没正经过过场啊!”程松亭低吼,像是在反驳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要掉脑袋的差事!”
程笑愿向前一步,几乎要跪下来:“爹,求您了!要是我真搞砸了,所有罪责我一个人担着!”
程松亭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胸口的气不上不下,他在意的难道是此吗?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眼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了决断。他看向程笑愿,一字一句道:“你记住,上了台,你就不是程笑愿,你是杨贵妃。一字一句,一招一式,都错不得。这不是儿戏。”
“我明白!”程笑愿用力点头,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好。”程松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猛地挥手,“快!给他上妆、勒头,按笑愿的尺寸改宫装!快!”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如同旋风。程笑愿被按在妆台前敷粉施朱,描眉画眼,杜月棠强撑病体,在一旁急促地提点关键处:“‘海岛冰轮’那段,身段要柔,眼神要媚中带孤……‘卧鱼’时别忘了左袖要拂……最后衔杯下腰,千万稳住了气息……”
头面沉重地压在头上,宫装的彩绣帔肩披上身,腰间玉带勒紧。当镜中出现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时,程笑愿恍惚了一瞬。他是程笑愿,还是那个即将醉倒百花亭的杨玉环?
“上台——!”前场传来拉长的吆喝。
不等他细想,一切就已经开场了。
程笑愿顶着众人或担忧或期盼的目光,踉跄着迈出了通往侧幕的几步。幕外传来悠扬的笛音,引子已然奏响。他闭上眼,试图压下眼中属于程笑愿的慌乱,感受着属于角色的情绪,却被剧烈的怦怦心跳击得粉碎。
帘幕拉开。
炫目的阳光模糊了台下影影绰绰的人,程笑愿站在“百花亭”中,只觉得双腿发软,喉咙发紧。预先酝酿好的情绪不翼而飞,脑中一片空白。糟了!开头那句“海岛冰轮初转腾”该怎么唱来着?第一个身段是什么?
台侧,程松亭和所有未上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程蕊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就在这慌乱的情绪要将他吞噬的瞬间,多年来的的肌肉记忆和纯粹的本能救了程笑愿。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微微侧身,水袖轻垂,眼神放空望向虚无的“冰轮”,嗓子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那把清亮柔润的嗓音终于流泻而出:
“海~岛~冰~轮~~初~转~腾……”
一起腔,那股劲儿仿佛就回来了。他缓缓移步,身段自然而然摆出,虽不如杜月棠那般圆熟老到,却另有一股青春脆嫩的韵味。唱到“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一个优美的“云手”接“望月”姿态,台下隐约传来极轻的赞叹。
程笑愿的心渐渐落回实处。他不再去看那些模糊的贵人们,目光所及,只有这虚构的亭台、明月与繁花。他想着杨贵妃此刻的期盼、娇矜,以及对帝王恩宠的笃定。唱词与旋律如水般自然涌出,眼神开始活泛,带上了属于贵妃的妩媚与光华。
然而,他到底是初次登台,还是略有些不足。在表现贵妃久候圣驾不至初显烦闷的“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一段时,他一个转身,脚下竟微微绊了一下,虽及时稳住,姿态却显出了一丝狼狈。
这一出岔子,让台侧的程松亭猛地闭上了眼,程蕊也差点惊呼出声。
这一绊,倒让程笑愿从那种半飘忽的状态里彻底惊醒。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窜上来。失误了?不,不能就此毁了!他顺势将那一丝不稳化作贵妃酒意初萌步履微蹒的形态,接下去的身段反而更加放开。
酒入愁肠,戏至中段。贵妇的幽怨、猜疑、自怜、强颜欢笑,层层递进。程笑愿渐入佳境。他忘了自己是程笑愿,忘了台下有皇后,忘了之前的失误。他就是那个被君王爽约、在巨大失落中试图以醉态掩饰心伤的杨玉环。衔杯、卧鱼、下腰……每一个技巧性身段他都全力以赴,眼神时而迷离,时而哀怨,时而迸发出一种近乎天真的骄纵与伤心。
尤其是那接连三次的“卧鱼”嗅花,他腰身柔软如柳,眼神低垂时带着醉意朦胧的欢喜,抬起时却掠过一丝无人见怜的寂寥。那份复杂的、属于深宫绝色女子的心境,竟被他这个少年诠释出了一抹别样的、令人心折的楚楚动人之态。
最后一段【清江引】,贵妃酒醉力乏,在宫娥搀扶下悻悻而归。程笑愿唱到“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声调婉转低回,无限怅惘,配合着踉跄却依旧优美的步态,将那份繁华落尽的空虚感勾勒得淋漓尽致。
幕布缓缓合拢。
最后一缕光线被隔绝的刹那,程笑愿僵立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台上余音似乎还在耳畔嗡鸣,刚才那一切如同幻梦。直到师兄师姐们涌上来,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他,“好小子!”,七手八脚扶他下场,为卸去了那沉重的头面,他仿佛才回到这具属于程笑愿的身体里。
一回神,他就寻找起爹爹的目光。程松亭拨开众人走来,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他盯着儿子,沉声道:“随我来。”
偏殿无人角落,程松亭的训斥压低了声音却分量十足:“你好大的胆子!若非情势所迫……你可知方才有多险?‘裴力卿家’那段,转身时步法全乱!还有,中间那段【四平调】,气口明显急了,险些赶了板!贵妃的醉是意态之醉,你后来那几步,力道收着点!逞什么能!”
程笑愿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方才在台上燃起的炽热全都被浇灭,那点小小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浮现就被戳破,化作难言的委屈。他低下头,讷讷不敢言,心中却也知道爹爹指出的句句在理。
“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以为有点小聪明学了个形似就能应付这等场面?今日是侥幸,皇后娘娘仁慈未加怪罪,若是……”
“程班主。”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打断了程松亭的训斥。
师徒二人俱是一惊,回头只见一位穿着体面的宫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托盘的小内监。那宫女面容端正,嘴角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矜持笑意。
程松亭连忙躬身:“不知姑姑驾到,有失远迎。”
宫女微微一福:“程班主客气。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而来。娘娘观今日《贵妃醉酒》一折,演绎清新别致,颇有动人之处,特赏饰演贵妃者宫缎两匹,玉簪一支。另赏幽述班上下,银五十两,以慰辛劳。”
程松亭与程笑愿俱是愣住。
宫女目光落到尚穿着贵妃宫装脸上残妆未净的程笑愿身上,笑意深了些:“这位便是方才台上的‘贵妃’吧?年纪虽小,胆气与灵性却足。娘娘说了,那份浑然忘我的投入劲儿,很是难得。望日后精益求精。”
内监将赏赐之物奉上。程松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程笑愿叩谢天恩。
待宫女一行人离去,后台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众人围拢上来,摸着光滑的宫缎,看着精巧的玉簪和雪亮的银锭,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红光。这可不仅是赏赐,更是天大的脸面!
程松亭看着被众人簇拥面露骄傲的儿子,那一肚子的责备还是收了回去,叹了口气,但眼底深处却是十分欣慰。
程笑愿悄悄抬眼,正撞上爹爹望过来的复杂目光。他眨眨眼,飞快地吐了吐舌头:看,我没搞砸吧?
程松亭瞪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去安排收拾行装,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弯。
夕阳西下,幽述班一行人带着赏赐与荣耀,也带着一段有惊无险的传奇初体验,离开了重重宫阙。马车驶出宫门时,程笑愿忍不住再次回望。暮色中,巍峨的宫殿轮廓宛如蛰伏的巨兽,又似一场华美迷离的梦境。
他摸了摸怀中那支皇后赏赐的玉簪,心跳仍有些快。台上那眩目的光,那忘我的沉醉,那被人认可的感觉,如同一点星火,落入少年心田。
上台原来是这般心情,他今后一定要勤学苦练,唱更多的戏,成为一代名旦!
其实这一章楚琏同学就已经在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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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