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丹霞派,寂静得只剩虫鸣。
穆文远避开巡夜弟子,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后山走。月光很淡,林间影影绰绰,每一步都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其实有点怕——不是怕黑,而是怕这具身体的记忆突然涌上来。
果然,走到一处陡坡时,小腿开始发软。
那是原主的本能反应:七岁从树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此高处成了梦魇,连矮墙都不敢爬。
“啧~”穆文远扶着树干喘气,“这毛病得治!”
他咬着牙继续走。
约莫一刻钟后,听见了水声——哗啦啦的,越来越响。
转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下,一道瀑布从三十余丈高的山崖垂下,注入深潭,水汽氤氲。
潭边有块平整的巨石,上面坐着一个人——
素玄真人。
师父背对着他,望着瀑布,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听到脚步声,他也没回头,只是拍了拍身边的石面:“坐。”
穆文远走过去,小心翼翼坐下。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师父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一枚玉佩,雕着凤凰纹路,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认得这个吗?”素玄真人问。
穆文远摇头。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
“这是四十年前,为师游历人间时,救过的一位贵人送的。”素玄真人缓缓道,“她说,持此玉佩,皇室可助一事。四十年了,为师从未用过。”
他转过头,看向穆文远:“知道为什么吗?”
穆文远犹豫了一下:“因为……用了,就等于欠了皇室人情?”
“不止。”素玄真人目光深远,“皇室近年对修仙界虎视眈眈,监仙司到处安插眼线。为师若动用这层关系,就等于给了朝廷插手丹霞派的借口。”
他把玉佩塞进穆文远手里:“收好。”
“师父,这太贵重了……”
“让你收着就收着。”素玄真人语气不容置疑,“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这玉佩或许能保你一命。但记住——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穆文远握紧玉佩,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低头看去,凤凰的纹路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羽翼舒展。
“师父,”他抬起头,“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凶星兆’的事?”
素玄真人没有直接回答。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穆文远以为他不会说了,才缓缓开口:“三十年前,林素月死的那晚,为师就在观星崖。”
穆文远呼吸一滞。
“那天夜里,星象异常,为师前去查看。”素玄真人的声音很平静,但穆文远听出了压抑的情绪,“赶到时,她已经倒在崖顶,七窍流血,手里攥着碎裂的星盘。崖上还有第二个人——或者说,有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
“什么痕迹?”
“阵法启动后的灵力残余。”素玄真人看向他,“那不是天谴,是人为。有人利用观星崖的特殊地脉,布下了一种极其古老的杀阵,以流星为引,标记目标,然后远程触发。”
穆文远后背发凉:“所以...‘凶星兆’是……谋杀预告?”
“可以这么说。”素玄真人点头,“但凶手很高明。阵法启动后自动消散,不留证据。而‘流星预示灾祸’的说法,正好让所有人都觉得死者是遭了天谴。”
“那您当时为什么不说?”
“因为没有证据。”素玄真人苦笑,“为师赶到时,阵法已散。现场除了林素月和星盘碎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会让宗门以为为师在包庇——毕竟,她死前确实在研究禁术。”
他顿了顿:“而且,为师赶到前,还有一个人先到了。”
“谁?”
“殷亭飞。”
穆文远愣住。
“他抱着林素月的尸体,整整一夜没动。”素玄真人声音低沉,“天亮时,为师想过去劝他,听见他说了一句话——‘素月,我一定会找到凶手。无论多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月光下,师父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从那天起,殷亭飞就像变了个人。不再笑,不再与人深交,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研究阵法和星象。所有人都说他走不出伤痛,但为师知道——他是在查案。”
素玄真人转过头,直视穆文远:“所以当他反对你当总管时,为师没有阻止。因为为师知道,他不是针对你,而是在保护你。”
“保护我?”
“他见过林素月是怎么死的。而现在,你走了和她一样的路——研究星象阵法,被凶星兆标记。”素玄真人一字一顿,“他反对你,是想让你远离危险。他昨天在藏书阁找你,是想确认你到底知道多少。”
穆文远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殷亭飞那些冷言冷语,那些看似针对的举动,其实都是……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因为没有证据。”素玄真人叹气,“三十年了,他查到的都是碎片。凶手很狡猾,每次都在即将暴露时切断线索。殷亭飞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抓住把柄的破绽。”
素玄真人握住穆文远的手:“而你,文远,你就是那个破绽。”
穆文远感到他的心脏正在狂跳。
“凶手这次选你,一定有原因。”素玄真人说,“也许是你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也许是你研究的东西触碰到了某个秘密。不管是什么——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凶手还没找到灭口的机会。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们?”
“为师会暗中调查,但明面上不能插手。”素玄真人松开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替身符,可挡一次致命攻击;另一样是张地图,标注了几个安全地点。记住,真到了生死关头,去这些地方。”
穆文远接过锦囊,很轻,但感觉重若千钧。
“师父~”他声音发颤,“您为我做这么多,我……”
“傻孩子~”素玄真人摸了摸他的头,动作很轻,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十年前收你为徒时,为师就知道你资质平平。但你知道吗?修仙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恰恰,缺的就是像你这样——哪怕再难,也不放弃的人。”
他的手停在穆文远额角那道疤上。
“这道疤,是七岁摔的吧?”
穆文远点头。
原主的记忆涌上来——母亲病重,他爬到树上摘果子卖钱,结果脚滑摔下来。果子撒了一地,他躺在泥里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果子没了,换不了药钱了。
“你入门那天,这道疤还在渗血。”素玄真人轻声说,“所有人都看你灵根驳杂,只有为师看见——你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破了,但眼神还是亮的。就像你七岁时,在山里看见剑仙飞过那样。”
穆文远鼻子一酸。
“所以啊~”素玄真人收回手,站起身,“别说什么值不值得。你是我徒弟,这就够了。”
他走到潭边,背对着穆文远:“回去吧~明天开始,表面上按宗门要求行事,暗中查案。殷亭飞那边……可以信任,但也要留个心眼。三十年的执念,有时候会让人看不清真相。”
“弟子明白。”
穆文远起身行礼,转身要走。
“等等。”
他回头。
月光下,师父的身影有些模糊,声音却很清晰:“文远,你这几天……变了很多。”
穆文远浑身一僵。
“以前,你从不敢直视为师,说话总是低着头。”素玄真人慢慢转身,眼神复杂,“但现在,你敢顶撞殷亭飞,敢主动问为什么,敢在所有人避你不及的时候,还想着查清真相。”
他走过来,停在穆文远面前:“为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死里逃生让人开窍,也许是别的什么。但无论如何——”
老人的手按在他肩上,很用力:“现在的你,很好。比以前……更像活着。”
穆文远喉咙哽住了。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是你真正的徒弟,想说我只是个占据了这具身体的冒牌货。
但他...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是深深一躬:“谢师父。”
回住处的路上,穆文远脑子很乱。
师父的话,殷亭飞的真相,‘凶星兆’的谜团……所有线索缠在一起,理不清头绪。
但他抓住了一个关键点——原主在研究星象阵法,而且可能发现了什么。
回到房间,他点亮油灯,从怀里掏出那张从账本里找到的纸——几个圆圈套在一起,中间有星点标记。
这到底是什么?
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灵光一闪,翻出原主留下的所有笔记。一本本翻过去,终于在一本《星象初解》的空白页上,发现了类似的图案。
旁边有原主的批注——观星崖地脉走向,似与古籍所载‘七星锁灵阵’吻合。然阵眼何在?
‘七星锁灵阵’?
穆文远心跳加速。
他继续翻找,又在一张草稿纸上发现了几行字——若崖顶为阵眼,则地脉七处节点当有异常。今已探明三处:东三、西五、北一。余四处待查。
“东三、西五、北一……”穆文远喃喃自语,“这是坐标?”
他把所有笔记摊开,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原主在偷偷调查观星崖的地脉,而且已经找到了三个“异常节点”。
他想做什么?
验证古籍记载?
还是说……
穆文远猛地想起白天殷亭飞的话——你借阅的第三十七本书,《古阵图解》,第一百零三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传言为真,丹霞派下,当有古阵残存。’
他冲出房间,直奔藏书阁。
夜深人静,阁门已锁。
穆文远绕到后侧,找到一扇常年不关的通风窗——这是原主记忆里的小秘密。
他费力地爬进去,摸黑上到三层,找到那本《古阵图解》。
翻到第一百零三页。
纸条还在。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确实是原主的笔迹,但比平时的工整多了几分潦草,像是在激动状态下写的——若传言为真,丹霞派下,当有古阵残存。观星崖地脉异常,七处节点灵力波动周期与古籍所载‘七星锁灵阵’完全一致。此阵非杀阵,乃封印之阵。崖下所封何物?为何宗门秘而不宣?
封印之阵?
穆文远的手在抖。
如果观星崖下真的封着什么东西,那“凶星兆”会不会和这个封印有关?所有死者都研究过星象阵法,是不是因为他们都触碰到了封印的秘密?
他继续往下看——今查宗门卷宗,百年间三次‘凶星兆’,死者皆在研究星象阵法。非巧合,乃灭口。然凶手何人?目的何在?若为守护封印,为何用此阴毒手段?
纸条到这里断了。
最后一行字被用力划掉,墨迹晕开,看不清内容。
但穆文远看到了一个细节——被划掉的那行字下面,隐约透出一个字——周。
周?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人名:周德癸,执法堂首席长老。
不对!
不可能!
周长老德高望重,怎么可能是凶手?
但...原主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划掉这个字?
是觉得怀疑错了人?
还是……不敢写下去?
穆文远把纸条小心折好,贴身收着。
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有人!
他立刻屏住呼吸,躲进书架阴影里。
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像是在找什么。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来人的半边脸——殷亭飞!
他手里拿着一盏小灯,光线很暗,照着他紧皱的眉头。
他走到穆文远刚才站的位置,停在那本《古阵图解》前,拿起书翻了翻。
然后,他注意到了什么,动作顿住了。
穆文远心里一紧——他刚才太急,忘了把书放回原处!
殷亭飞放下书,举起灯,光线扫过书架间的阴影。
穆文远缩得更紧,心跳如鼓。
就在光线即将扫到他藏身之处时——
“谁在那儿?”殷亭飞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穆文远咬牙,准备现身。
但就在这时,另一边的书架后传来响动。
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朝楼梯口跑去!
殷亭飞立刻追上去。脚步声快速远去,藏书阁重归寂静。
穆文远等了很久,确认没人了,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走到窗边往下看,看见殷亭飞追着那个黑影进了后山竹林,很快消失不见。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要深夜来藏书阁?
也是来找线索的?
还是……来销毁证据的?
穆文远看着手里的纸条,又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案子,水远远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而他现在,已经一脚踩了进去,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观星崖的方向,又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这次,穆文远看得很清楚——
那颗流星坠落的方向,正对着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