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上京城一片寂静,周王府里的脚步声却分外刺耳。
郑安昂首挺胸,一路见到来往仆从都未曾理会,全然一副周王近臣的骄矜。
到内厅时,褚元唐正坐在茶桌旁,见他靠近微一抬手示意免礼,又许他在对面落座。
郑安理了理衣襟,坐下时神情恭谨,比起上回要从容许多,顺势拿起茶壶为褚元唐斟茶。
褚元唐接过茶盏:“论道那日,你表现得不错。崔晋看见你,只怕气得不轻。”
郑安自然知道崔晋气是因为什么,他低笑一声,眉目间藏不住得意,起身拱手道:“王爷谬赞,都是您布局周密,论道那般场合,竟连国公府世子也能不声不响站到王爷这边……这份手笔,叫人钦服。”
褚元唐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忽而收了笑意,眉眼骤沉。
“论道的本事我见识过了。可若你今日还吐不出点有用的东西,接下来……可就不是这般坐着说话的场合了。”
郑安一惊,原本还想奉承两句,见王爷脸色如冰,忙挺直脊背,拱手道:“小人知无不言,绝不敢有半句藏掖。”
“国公府的姨娘孙氏曾和我说过,孟誉一案事发后,崔时身边有个伺候他多年的小厮突然失踪了。崔时寻了他整整一年也没找到半点踪迹。”
“只有孙氏知情,那小厮与她院里一个丫鬟暗中相好,曾托人捎信给她,说是他知道了崔时的秘密,要被灭口只能逃了。”
“那丫鬟叫什么名字,如今人在何处?”
郑安垂着眼帘迟迟未答,反而道:“王爷,小人为王爷奔走,也算尽心尽力……眼下风头正劲,若能得个实职,小人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褚元唐斜睨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京兆府、六部都好,哪怕只是个小主簿……”
郑安话未说完,褚元唐已摆了摆手。
外头一名侍从立刻应声而入,褚元唐吩咐道:“去取笔墨修书一道奏请陛下,举荐郑安为吏部书令史。”
郑安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跪地磕头:“小人多谢王爷隆恩,必誓死效忠!”
“嗯。”褚元唐淡声应了,才又落回方才之事,“那丫鬟,叫什么?”
“叫翠喜,至今还在国公府当差。那小厮叫刘忠。”
翠喜?
崔莞言听着柳枝的禀报不由回想起孙氏,她身边确实曾有这么个丫鬟。
“悄悄把她叫过来。”
“是。”柳枝领命,退身时又听她补了一句:“别惊动旁人。”
不多时,柳枝便带了人回来。
翠喜低着头,裙角紧紧拽在指间,行礼时声音也有些发虚:“二小姐,不知您唤奴婢来有何吩咐?”
崔莞言看了她一眼未多寒暄:“刘忠,你可认得?”
翠喜身子一颤,脸色瞬间发白连连摆手:“奴婢不认得……不认得什么刘忠。”
崔莞言并不急于威压:“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他。你若知情不妨说出来,他在外头躲躲藏藏一年,难道还要躲一辈子吗?”
翠喜咬着唇,头埋得更低挣扎良久。
“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哪敢管那些事……”
崔莞言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听说你和他早就互许终身了。他不来找你,你就不担心他是不是在外头另有了人?”
翠喜眸中闪过慌乱。
刘忠已有三月没来过信了,她日日提心吊胆,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只是话未出口,她仍犹豫着:“可是……可是二小姐,您与二少爷之间……奴婢怕……”
“怕我会帮他?你一直在孙氏身边,应该常听她如何说我。”
翠喜神情一顿。
她当然听过。
孙姨娘最恨的就是这位二小姐,常在私下骂她,说她假仁假义心比蛇蝎,一面讨好二少爷,一面巴不得他和庄姨娘早些死了。
原还想着孙姨娘是失宠后胡乱揣测,没想到最后她死得凄惨,就连庄姨娘如今也沦落到那地步……
翠喜抬眸悄悄看了崔莞言一眼,笑眼盈盈却满目森然,当真不是个好惹的。
她攥紧了手心,动摇愈发明显。
“奴婢……知道他藏在哪。可二小姐,求您……不管他当初知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过是个小厮,从不敢害谁……奴婢求您,保他一条命……”
“只要他肯说出当年所知之事,我便保他性命。不仅如此,我会给你们一笔银子,够你们远走他乡,过一辈子安稳日子。”
翠喜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小姐。”
崔莞言朝柳枝使了个眼色,柳枝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院门一合,她身形已似鬼魅般隐入夜色,半空掠过时只惊起几声枝头寒鸦。
不过一炷香工夫,周王府内厅灯火犹在。
“怎么样?”褚元唐问。
“属下亲耳听见。郑安所言属实。”
“她怎么说?”
“二小姐说,郑安那种靠女人爬上来的货色,早该死了。”
“的确该死。”
语毕,褚元唐朝身旁一挥。
立于暗影中的暗卫悄然领命,无声退去。
-
霓灯影动,喧嚣渐散。
郑安兴致未尽,自酒肆出来时还带着几分醉意,踉跄着拍开了一个青楼女子的手:“别缠我……你知道我是谁?王爷说了要举荐我,我很快就是朝官了……”
他哼着小调,得意洋洋地沿着巷道转入偏僻一隅。
雨后巷口阴冷潮湿,路尽头立着一棵老槐,枝桠低垂如鬼影。
郑安打了个酒嗝,正要转弯却见前方似有人影。
他眼皮一跳,本能地后退一步:“谁?谁在那儿?”
黑暗中无声,一点寒光乍现划破夜色。
他尚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人从背后猛力按倒,膝盖跪入泥水,冷冽刀锋抵在喉侧。
“别、别杀我……我是周王的人!我有用的!我有的是用!”
他拼命挣扎,喉头却被那柄刀死死压住,只觉锋芒将皮肉一点点绞开,冰凉刺骨。
“我有银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黑衣人并不理会。
刀锋毫无迟疑地贯入颈侧,斜斜割过,快得几乎无声。
郑安眼珠骤然瞪圆,连惨叫都未发出,嘴角涌出鲜血,身子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黑衣人俯身确认他脉搏已绝,便翻手收刀,抹去一切痕迹。
不出半刻,另有两道身影自暗巷尽头掠入,默契地将尸身裹入黑布,连同地上血迹一并清除,连酒壶碎片也未曾遗漏。
夜色沉沉冬风渐起,老槐树枝晃了晃,四周恢复寂静,恍若无人来过,更无人死过。
-
天色刚明东风尚冷,窗外薄雾未散。
崔莞言方才起身梳妆,柳枝却已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庄氏那边动手了。”
“今晨小厮往马厩送料,崔时的人指使下人混了点‘破肠草’进去。”
崔莞言闻言冷笑一声:“破肠草?”
柳枝点头:“北地寒原的野草,一般喂羊防疫用量极少,若剂量过重,无论人兽,食之不过数刻便腹痛如绞狂躁不止。可这草消解快,庄氏打得是好算盘,一旦出事,人死马毁,查也白查。”
崔莞言微微颔首,不觉意外。
马是褚元唐送的,到时顺手将罪推给他,反倒给了崔晋弹劾的借口。庄氏便有可能借此恢复昔日的地位。
庄氏一向心思缜密计划周全,不容半分差错。
若不是她重活一世知晓崔时心腹,早早派人盯着,怕是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窗外传来鸽群惊飞的声响,掠过灰白色天穹。
崔莞言偏了偏头,低声吩咐柳枝:“把那草再添一些。”
-
天光乍明,街巷未喧。
崔植一身乌裘整肃,从国公府门前上了马车,吩咐一句“去御史台”,车夫应声,车轮便碾上石板路缓缓驶出。
一路行来安稳如常,直到过了南坡口,那马忽然仰首长嘶一声,前蹄乱踏动作突兀异常。
“驾——驾!”车夫一声急喝猛勒缰绳,却根本拉不住那突如其来的躁动。
马匹已如疯了一般,径直冲入街口,车轮飞速旋转,车厢颠簸似要倾覆。
崔植一手扣住窗框,一手紧撑车壁,仍被剧烈甩动得坐不住身形。
陡然间,一道劲风破空而至。
伴随低沉利响,一枝长箭狠狠钉入马颈。
那马骤然前扑两步,重重栽倒在地,前蹄抽搐两下轰然暴毙。马车被这突发之力拖得一歪,眼看就要侧翻之时,一道黑影自旁跃出,正好稳稳撑住倾斜的车身。
黑衣人衣摆未落,已掀开车帘:“崔大人。”
崔植扶着黑衣人的手臂,从尚未倾覆的车厢中安然走出。
尘土飞扬,马血蔓延在地。
不远处又有疾风掠来。
另一个黑衣人托着车夫落地,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夫方才险些被马蹄踏伤,此刻却顾不得疼痛,一见崔植安然无恙,便跌跌撞撞扑上来:“世子……您可有伤着?”
“无碍。”
车夫犹豫着爬起身,心有余悸:“方才那马突然发狂……小的实在拦不住……”
“我知道。”崔植截断他的话,眉眼平静,“这与你无关。”
“去一趟京兆府,就说今晨本官出行途中,遭人暗中谋害,若非命大只怕命丧马蹄。这是谋害朝廷命官。要他们,彻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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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车毁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