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静默片刻揭下头上斗笠。
覆面的薄纱滑落,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容,鼻梁挺秀,眉眼间自有一股沉静的端方之气,虽一身布袍却不失贵胄气度,哪有半分所谓丑陋?倒像玉中沉水,光不夺人却难掩锋骨。
一时间,惊叹之声四起。
“竟是这样人物……”
“这哪是‘天生残缺’之相?”
崔晋惊愕间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座后雕椅。他一手撑住桌案,唇瓣翕动失声道:“怎……怎么会是你?”
殿中群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未解其中缘由。
默了许久的褚元唐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笑眯眯地看着崔晋。
“世子赢得论道,国公难道不高兴?”
话音一落,堂内瞬时炸开了锅。
“世子?!这是崔家的世子?”
“不是说天生跛足,不问世事被养在府中?”
“国公大人竟连声音都认不出?”
“世子与周王走得如此近,这场辩论……分明就是当众打国公的脸啊。”
崔晋面色青白交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那个废人?
他从来不曾教崔植正经辩学,不曾带他见过半点世面。自幼缩在后院见不得人的孽障,竟能舌战满堂,令翰林诸儒皆为之侧目,甚至背着自己,早早投入了周王麾下!
崔晋背脊一阵冰冷,像是被人从后心狠狠捅了一刀。
殿中议论声渐歇。
皇帝径自朝崔植走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以为你只是静养在家,没想到朕这位表弟,竟藏着如此锋芒。”
“如今你技压群儒、力挫陈门,既然是论道胜者,那便不只是虚名可慰。朕准你入御史台,任左肃言给事中一职。旁人若无异议,便从今日起,列班听调。”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给事中虽非高官,却是直谏之职,地处风口浪尖,最易得帝宠扶持。更何况还是左肃言,一跃之下,崔植已迈入庙堂中枢,成为言官要职。
崔植略有怔忡,随即拱手俯身:“臣谢主隆恩。”
皇帝一笑,似乎极为满意,又亲自扶了他一把:“日后,别总藏着掖着了。”
殿中气氛变得极为微妙。
褚元唐垂眸轻笑,崔晋神色晦暗,而朝臣们则面面相觑,心头早已波澜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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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院西屋,庄氏坐在炕边,正聚精会神地在绸衣上穿针引线。那衣料是崔时悄悄送来的,她想着替崔晋做两件外衣,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娘!”崔时气喘吁吁冲进来。
庄氏眉头一皱,针停在半空,冷冷瞥他一眼。
“怎么又这般毛毛躁躁?”
崔时满脸惊惶:“……出事了。”
庄氏将针线搁下:“出了什么事?你说话好歹有个头绪。”
崔时气还没喘匀,已然急得语无伦次:“娘……崔植,他、他居然入了御史台!”
庄氏蹙眉:“你说什么?”
“他今日戴了斗笠,化名参了太学论道,没人认出他来,一路压着陈归章他们辩得哑口无言……最后还赢了!”
“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他,还要任他入御史台,去查案问政!”
他说着牙都快咬碎了:“御史台啊娘,那是皇帝最信任的刀笔之地,那是咱们想尽法子都进不去的地方!我在外奔走七年,不过是个小吏,陛下连眼角都懒得瞧我一下!可他呢?崔植凭什么!”
“他一个跛子,一个连科举都没沾边的废人,就因为会几句空口辩词,就能一飞冲天?娘,他是来踩我们头上的!”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涨红,眼里翻滚着妒火,“这世道疯了,全疯了!咱们辛苦半生铺路,到头来竟栽在他手里?”
庄氏怔在原地,绣在一半的襦衣落在膝上。
可这震惊并未维持太久,只片刻,她的眼神便沉了下去。
“他什么时候会有这般能耐?”她半是自语,指尖捻着一线绣线,“那废人跛着一条腿,连出门都怕叫人看见。陛下设擂论道,他如何能搭上周王那条船?不可能是他自己去的,背后定有人指点。”
一刹那间,崔莞言的脸浮上心头。
庄氏忽地就明白过来了。有那贱人的帮扶,崔时日后想要再进一步便更难了。
不行。
崔植不能留。
“如今他在周王身边得势不假,可不过是才露头。根基未稳、人脉未广,越是在风头上,越容易招人忌。你盯紧他,接触了谁做了什么事,一桩一件都别漏。”
崔时只得咽下闷气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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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日头正暖,崔莞言倚坐在案前,一手支颊,另一手翻着绸缎账册。
门帘一掀,寒风扑进屋子,吹得她鬓边几缕细发浮起。
柳枝抱着一沓账册进来脚步急促,刚放下东西便俯身低声道:“小姐,主院那边……闹起来了。”
“崔晋在书房骂了二公子一通,连门外候着的都吓得跪下了。”
崔莞言闻言却不急着说话,起身走到炭盆边坐下,取起火钳拨了拨炭火,火星飞溅几下,她才似笑非笑地问:“为了论道之事?”
柳枝凑近些:“世子在御前论道拔了头筹,陛下当场令其入御史台。崔晋当时脸都变了色,回府便骂,说养了个不中用的,连崔植这个瘸子都比不上。还让人将陈归章打了一顿丢出去。”
崔莞言拨炭的动作未停,唇角却冷冷一弯:“崔晋向来如此。”
柳枝接着说:“可骂完没多久,他又让人挑了好些补身的药材、绸缎、千里送来的墨、笔架之类,说是送去给世子。”
“大哥到底是崔家嫡子,如今握了御史台的实权位置,又得陛下青眼,若肯回头,崔晋巴不得把他抬到头顶上供着。”
“国公爷不是心疼世子,”柳枝接道,“是怕世子站在周王那边。”
“崔晋向来只在意可否利用。至于亲情……从来不值钱。”
崔莞言拢了拢衣袖,抬手拈起几枝香料投入熏炉,细细拨弄炉中余火。淡淡的沉香升起,将原本沉冷的厅堂熏得静谧柔和。
“最近庄氏那边……可安分?”
“她被关在杂院日日绣花,似真是安分了。”
“她向来是能忍的。眼下败得太快,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但她不会甘心就这么看着大哥飞黄腾达,她在等时机。”
“我们便送她一个时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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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植初入御史台,便已是满京城的话题人物。陛下亲点,御史台中诸多目光早已投来。未及几日,周王便命人送来一匹宝马与一架雕饰精巧的黑漆马车,言称京中冬日风寒,御史台往来频繁,不可失了体面。
这份礼,来得及时又分量极重。前脚刚入庙堂,后脚便得皇上王爷如此青眼,便是旁人想装作看不见,也难掩心中几分警觉。
身在杂院的庄氏自然也听说了这消息,便在夜晚唤了崔时过来。
“娘,这么晚了叫我做什么。”
“你可听说了,周王赏了马和车驾给崔植?”
“听说了。”
“呵。”庄氏笑了一声,“你还不觉得羞?”
“娘,这不是我不争,是他突然蹦出来,谁能想到——”
“他能蹦出来,是他命好,还是你不中用?若不是你撑不住,他一个跛子还能翻起天来?”
庄氏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稍稍掀开一角,透进夜色里冷冽的风。
“听说那马是温顺驯熟的贡品,拉车不颠不躁,原本是极好的。可越是温驯,越不会叫人起疑。”
崔时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若是某日车在街上翻了,御马发狂,或缰绳突断,那不过是小小意外罢了。”
庄氏微微一笑,坐回榻上,手指落在绣架,轻轻将针拔了出来:“一个瘸子,从那车上摔下来,便是摔不死,也废了。”
崔时眸色沉了沉,低声道:“可这事不能让人察觉。”
“自然。你父亲虽恼他归了周王,可到底是他儿子。咱们只动车上的细节,不叫人看出破绽。”
“你去安排,别用你平日那些粗手粗脚的。”
炭火噼啪一响,庄氏似有所感,低头轻拍了拍衣摆:“我这半年藏得够久了,也该让外头的人记起,崔家后院,还有我庄氏。”
“这些日子你父亲在朝堂上怕是不好过。京兆府的人跟沈家走得近,御史台又落了周王人手……他向来最怕旁人夺了他的话语权,如今却处处掣肘。
她抬眼望着崔时,眼里一片沉静:“现在周王压他一头,他该急了。”
她转身从暗格里抽出一封信。
“帮我将这封信交给你父亲。他若还记得我是如何陪他熬过最初那些年的,自然会来看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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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