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心里一阵发寒。
原以为李氏扛下罪责,一切水到渠成,哪知灵绣突然出现。
小蹄子哭得梨花带雨,崔晋温声细语哄着,厅中人声嘈杂,唯崔莞言安静如旧。
这丫头素来喜欢火上浇油,今日却半字不言……
她的翻身之计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崔莞言设下的局!
思及此,庄氏直觉大事不妙,才要稳住神色,地上那快要断气的王嬷嬷忽然动了。
“老奴……老奴还有话要说,陈婆自从夫人被禁足后就一门心思去巴结庄姨娘了,说不定,庄姨娘早就知道夫人要动手,索性顺水推舟除去赵姨娘,好一箭双雕!”
王嬷嬷说着又咳了几口血,她是家生奴,自小跟在夫人身边伺候。方才那几鞭子实在太狠,昏昏沉沉间她竟真把夫人供了出来。
眼下这情势,赵姨娘肚子里怀着的,是国公爷最在意的子嗣,偏偏也险些中毒。若能将这笔账扯到庄氏头上,夫人便多一分脱身的机会,她这条命也不算白折。
庄氏眼眶发红,姿态仍是那副被吓得身形发抖的模样,眼中带泪未落:“老爷,妾身若真有心害人,怎会连自己性命也不顾?赵姨娘怀着身子,我再糊涂也不敢对她起念。再说了,厨房如何调度,是哪个奴婢负责,妾身困在杂房,不曾踏出一步,又怎生得了手?”
“姨娘说得好听。赵姨娘肚里那个要是个男胎呢?这府里头,谁的地位最先受影响?老奴在后头伺候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个聋的。赵姨娘是从哪出去的?不就是姨娘那处?回府那天,老奴还听说您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心里恐怕是恨赵姨娘恨得紧呢。”
疯狗!
庄氏心底骂道,这王嬷嬷平日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奴才,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老爷,妾身是戴罪之人,不敢妄生非分之想。赵姨娘有孕,我怎敢心存嫉妒?那日昏厥不过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话未落,王嬷嬷已低头嘶笑:“谁知道姨娘是不是想借此嫁祸旁人?老奴一个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有些人表面看着规矩,心里可翻了天……”
“你闭嘴!”崔时登时怒极,几步跨上前去指着王嬷嬷鼻尖,“姨娘受罚后一直自省修身,在庄子上受尽委屈,你个老奴才,也配胡言乱语攀咬主子?”
一旁谢清菱也柳眉一拧骂道:“你这狗奴才仗着主子在身边,就敢颠倒黑白吗?简直胆大包天!”
庄氏原本瑟缩着不敢多言,这会儿被崔时这一番大义凛然激得差点没翻白眼晕过去。
两个蠢货!
崔晋是疑心极重之人,方才王嬷嬷攀咬得紧,再分辩也只是欲盖弥彰。更何况她的确示意两个丫鬟去打探李氏动静,若被查出来,便彻底没了退路。
不能再说了,说多错多。
她微微侧身,双腿一软便往旁边倒去。落地前,余光瞥见崔莞言立在一旁恰好与她目光相触。
人人都说二小姐温婉端方待人宽厚,可真正毒辣的,就是这副最无害的皮囊。
“姨娘!姨娘晕过去了!”崔时惊叫道。
崔晋眉间阴鸷更胜以往,眼神在王嬷嬷与庄氏之间来回扫了一眼,最后落回满脸泪痕的灵绣身上。
“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你如今身子要紧,好好养胎。”
灵绣含泪点头:“妾身听老爷的。”
“庄氏带回杂院,从今日起不得擅自踏出一步,若有人暗中通传,一并严惩。厨房当今当值的全都押去审问,尤其是那个陈婆。”
崔晋说完已无再听旁人啰嗦的耐性,转头柔声对灵绣道:“这地方阴冷闹腾,随我回去歇着。”
灵绣一手抚着隆起的小腹,一手挽着他的臂弯,两人走出厅堂,随行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出,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厅中,顿时空出一大片来。
角落里,王嬷嬷依旧跪着,身上的衣裳早被血水浸透,李氏移步过去扶她起身,替她理了理鬓角,那双向来高傲的眼泛起泪光。
“是我连累了你。”
王嬷嬷嘴唇抖了抖,虚弱地靠在她肩头。
主仆二人静默凄然,落在旁人眼中,竟平添几分哀戚。
-
南院。
铜壶中咕嘟咕嘟地响着,屋里暖洋洋的。青禾蹲在角落撕橘子皮,一边小声抱怨:“庄姨娘还真能做戏,方才一脸被吓坏了的模样,若不是小姐早一步安排,只怕真叫她从杂院里爬出来了。”
说完随手把一瓣橘子递过去,“小姐,你尝尝,这橘子甜。”
崔莞言接过来,道:“她一向如此,这回我倒很期待她如何翻身。”
二人边喝茶边烤火,不多时,柳枝快步进来,身上带着寒气。
“小姐,王嬷嬷刚又咳了血,大夫说……怕是熬不过今夜。陈婆被夹棍夹了三回,听说人已经昏过去了。”
崔莞言望着手中那瓣橘子,指腹轻轻一捏,汁水缓缓渗出,沾湿了掌心,神思飘回那段难以言说的岁月。
王嬷嬷从前最爱说“庶女,更要懂规矩”。
每日天未亮就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在寒冬的院子里跪着学规矩,背《内训》《女诫》。背不对,张嬷嬷用戒尺抽,背对了,王嬷嬷就挑刺,说她“心不诚”,继续跪。
她跪得膝盖淤青一片,手指生了冻疮,可王嬷嬷只站在一旁笑:“疼?疼才记得住。庶女不懂规矩,就得吃这个苦。”
而陈婆总是笑得和气,送来的饭常是凉的、馊的、连猫狗都不愿闻。
她有次受罚饿到头昏眼花,只能勉强咽下去,吃完便腹痛得蜷成一团,攥紧双手生生将掌心剜出血来。
一日复一日。
她那时年纪小,以为学了规矩以后总会好起来,直到死前才明白,那不是规矩,是踩,是碾,是从不把她当人看。
她将那瓣橘子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散开。
倚着窗沿站了片刻,窗外夜色渐浓,将白日的琪花玉树都生吞了进去。
“备个灯笼,我去趟佛堂。”
“那头可冷,奴婢替您拿件厚裘。”青禾忙去取了狐裘替她披上。
佛堂在国公府最东面,长廊深幽四周松柏掩映,石阶上积了落叶,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沿壁摇曳,照得满墙浮雕栩栩如生。
李氏正跪于蒲团上,披发素衣,手中的佛珠一转一停,嘴里念着心经。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反倒阖上了双目。
“来了。”
崔莞言没有应声,在李氏侧前方的蒲团跪下,静静地拜了三拜。
李氏长叹一声,指尖的念珠久久未拨动。
“今日之事为什么要帮我?你该恨透我才是。当年是我听信谗言,害你被送去封州……你在那受尽刁难,都是我命人做的。”
崔莞言指尖仍合着,又拜了一拜。
“我不是帮你,只是利用你对付庄氏罢了。母亲,你这辈子真是错得离谱。”
母亲?从前李氏是极厌恶她这么叫她的。今日听来却觉这称呼如万斤巨石直压胸口。
仰头望着面前的佛像,她眼里一片潮湿:“你说得对,这一世,我枉活了。”
“从前我也不是这样的人。我出身将门,家中兄弟都说我生来不像个姑娘,喜欢骑马射箭、爬树抓鸟,比他们都野。父亲说我身上有股杀伐气,我娘却总笑,说我像极了她年轻时候。”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遇到了崔晋,他说欣赏我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拘礼教有胆有识。我信了,以为找到了良配。”
“成婚那年我才十七岁,嫁进崔府以为是从将门之女变作国公夫人光风霁月,谁知是从云端跌进泥沼。”
“婚后崔晋日渐冷淡,说我跋扈蛮横言行不检,婆母不喜斥我无教养……连妾室都敢挑衅到我面前。”
“我像个笑话,被锁在这囚牢里,三年、五年……从前我能弯弓断雕,后来却为点琐事与崔晋争执半日。”
李氏凄凄地笑了一声:“莞言,你知道人是怎么变得恶毒的吗?”
“当你日复一日看着所有你轻视的、你曾看不上眼的,全都压在你头上……当你曾经唾手可得的都变成奢望……你就会恨,恨那些踩着你上位的人,恨那些还敢笑的人,恨所有不如你却活得比你好的人……”
止住泪意,她双手一紧生生扯断念珠,随即强逼出平静,重复道:“是我对不起你。”
崔莞言沉默地凝视她,眼里没有怜悯,没有快意。
迳自起身走到佛前,目光掠过崔家森然的牌位,伸她手将一炷炷长明香齐齐掐断。
香灰簌簌而下,火星灼痛手掌,她不觉丝毫疼痛,唯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你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最对不起的是大哥。你恨他生来带着病体,恨他成了你一生最不堪的凭证。你觉得是他拖累你,让你被父亲厌弃,所以这些年,你避他如瘟神嫌他如粪土。”
“可你知不知道,你被关进佛堂以来,是他去求的我,他说‘母亲脾气烈,若被关着日日吃粗食容易伤身。他说‘虽有过失,终究是我娘’。”
“你以为你一个失势之人吃得上热饭是因为什么?是大哥放下一切尊严求我。”
李氏眼眶骤缩,最后强撑的体面全被撕开,双腿一软瘫坠下去,捂住胸口放声嚎啕:“是……对……是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他的。阿植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不会的,他不该原谅。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娘亲。”
许久,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极尽哀求地拉住崔莞言的裙角:“……我想见见他,就一面,让我亲口同他说一句……娘错了。”
“他不会再见你,还有长姐,你不配见到他们。你会永远困在佛寺,这是你该受的。你的报应,是余生都要活在这份愧疚里。”崔莞言俯身替她抹去眼角最后一滴泪,转身无言。
李氏失魂落魄地重新跪直身子。那双曾锋利明亮的眼,被生生剜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两潭死寂的灰。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了。”
她颤颤巍巍合十双手,对着佛像伏地叩拜。
一叩,再叩。
响声沉沉。
步至门前,背对着蒲团上的李氏,崔莞言终是停下脚步。
“方才那一声母亲,是替大哥喊的。”
“保重吧。外头,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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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岁月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