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在庄子里忍辱偷生,还是如今蜷缩在这潮湿杂房里苟延残喘,庄氏从来就不是个会真正落败的人。
对崔莞言来说她才是府中最聪明、也是最危险的对手。
“姨娘这半年,才真是受苦了。”
庄氏淡淡一笑:“苦是苦了些,好在命硬,还熬得住。”
“是啊,姨娘命确实硬。可惜孙姨娘就没这份福气了。姨娘这回从庄子回来,怕是还不晓得吧?她早在几月前就去了,尸骨无存。”
庄氏原本眯着的眼睛顿了一瞬又很快松开。
“死了?那便是她命薄。没用的人,死了就死了,左右也翻不起风浪。”
崔莞言闻言轻笑一声:“姨娘若都这般说,那该死的人,可就太多了。”
话锋一转,她朝青禾轻抬了抬手指。
青禾立刻上前,将手中食盒呈上,一股药香弥漫开来,汤碗热气腾腾药色浓郁。
“这是太医院新配的汤药,我想着姨娘身体抱恙,便带了些来。”
庄氏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接过汤碗,连半点迟疑都没有,轻吹了口热气,旋即仰首一饮而尽,碗底朝天未留半滴。
“多谢。”
崔莞言有些惊讶,挑了挑眉:“没想到姨娘如此信我。就不怕我在里面下了点什么?”
庄氏笑意不减:“莞言心善,怎会做出那等事?我不是李氏,虽落到如今,可眼睛还是看得清的。”
崔莞言固然是她最难对付的敌人,但绝不会蠢到亲自送药来下毒。她现下要提防的,是那位正被禁足、恼羞成怒、却还妄想着东山再起的李氏。
想到这里,庄氏收回思绪,神色越发安然。
“对了,姨娘你还没见过谢氏吧?与二哥并肩而立,倒真像一对璧人。
庄氏心里冷哼一声。
璧人?
那个不成器的蠢货,娶了个只会花团锦簇、娇滴滴讨好让的庸脂俗粉,有何用?
毫无助力也就罢了,还要搅得家宅不宁,叫她好不容易攒下的旧人旧局都被迫收敛,回府都得看人脸色。
若是任由她这样犯蠢,怕要连累崔时。
“姨娘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崔莞言说罢便退了出去。
回到南院时,夜幕已落,屋中灯火通明,暖炉烧得正旺。
崔莞言一进门,便觉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外头积着的那点阴寒。软塌上铺了厚软的羊毛褥,茶壶飘着热气。
柳枝迎上来解她斗篷,青禾则端过茶壶斟了两盏,一边笑道:“暖炉刚烧起来没多久,屋里才暖和些。小姐赶得这场风倒不小。”
“你们也坐吧,一起喝盏茶。”
青禾与柳枝对视一眼,依言在一旁落座。
喝了一口茶,青禾忍不住嘀咕道:“那庄姨娘真不是寻常人,被扔在庄子里折腾了半年,如今回来住着杂房,还是一脸不紧不慢的模样。”
崔莞言轻轻笑了下:“比起跳脚喊打的,沉得住气的才最难对付。”
青禾默了默,又问:“小姐说得倒像佩服她似的。”
“有点吧。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清楚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必须熬。”
放下茶盏,她转头望向柳枝。“醉春院那边,可查出什么了?”
自回府以来,柳枝皱着的眉头便没有松开过。
“太蹊跷了,和春棠、秋娘一同长大的夏芜、冬磬,像人间蒸发似的,查不到半点踪迹。醉春院原本的掌事婆子换了三拨,院账也断得干净,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她们的痕迹。”
“和孟誉一样,生死未卜?”
柳枝点头:“醉春院这几年死的人都登记在案,偏偏不见这两人,属实太干净了些。”
“小姐,还有一事。醉春院最初并不只有‘春夏秋冬’四人,几年前还有‘梅兰竹菊’四人,都是被单独挑出来培养的,可成名后便都消失了。”
醉春院和崔时之间到底有何勾连?绝对不会是寻欢作乐那么简单。崔莞言思量片刻,道:“春棠、秋娘如今留在京中,若真有什么隐秘,线索只可能还留在她们身上。谢家那边呢?”
“暂时没什么实证。只查到谢尚书养着一个外室,已有五年,生了个儿子,谢景胜也不算干净,去年才在城南置了宅子,常有一妇人出入。不过这类事,在这些门第里并不稀奇。”
崔莞言听完,眸色沉了沉。
“有儿子,不带入府?就算这事与醉春院无关,也无妨。若叫谢夫人知道谢尚书在外藏了个生子妾室,谢家闹上一场,是迟早的事。”
柳枝立刻会意:“明天我让人去打听那女人的来历。”
崔莞言吩咐完一应事宜,案上的茶水已凉半盏,窗外夜色更深。
柳枝却迟迟未退,站在原地,唇动了几次。
“还有事?”
柳枝低了低头,沉默片刻,才小声道
“王爷自那日之后便病了。前几日烧得厉害,太医都请了两回,还不见好。”
病了?
崔莞言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风寒而已,他不是一向身子硬朗。”
“去歇吧。”
柳枝应了一声,刚要转身退下,便听她又补了一句:“王府后厨有个钱嬷嬷,会熬驱寒汤。”
柳枝一愣,转身出了屋,走到廊下时,她才回过神。
奇怪,小姐怎么会知道王府后厨有个钱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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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杂房的油灯燃得极小,屋里一半亮一半暗。
庄氏原本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时并未睁眼:“还记得我这个母亲?”
崔时轻手轻脚地掩了门,屋中一股积了几日的霉味扑鼻,他皱了皱眉,还是顺从地跪了下去:“娘,我不是不来看您……只是怕惹父亲不高兴。”
庄氏睁开眼,幽幽地盯着他,灯下那双眼因长期病弱显得格外阴沉,瘦削的脸颊贴着骨,唇色泛白,整张脸几乎没有血色,看着像具活骷髅。
崔时养尊处优的模样,怕是早已把困在庄子里生死挣扎的母亲,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嗤笑一声:“呵,你爹不想管我,老太太巴不得我死在庄子上,你呢?你也躲得干干净净。”
崔时连忙叩首:“娘,我不是那个意思,孩儿……孩儿心里也急,但府里那时候……”
“罢了,这些我可以不计较,可你怎么就不知道防着灵绣?”
若是她知道消息,一定先下手让那贱人再无生育可能。
现在倒好,仗着怀孕竟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要是生下男胎,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嚣张。
“我也不知道她胆子那么大,敢爬上父亲的床……”
庄氏清楚,不是灵绣胆子大,是崔晋那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还藏着色心,这些年他身边的外室女子可从没断过,不娶进门不过是怕青楼女子玷污了家风,灵绣虽是下人出身低贱,到底是清白的身家。
“罢了,她那孩子就算生出来,养不养得大还不一定。”她拢了拢被褥,面色冷下来,“你已成亲,可你那位新妇却不肯来瞧我。”
崔时脸上挂不住,忙道:“娘,我回去就教训她,让她明天来给您请安。”
庄氏不再理他,自顾自冷笑一声。
这府里,崔晋靠不住,两个废物儿子更靠不住。灵绣肚子一大,谢清菱又进了门,若不自己谋出路,迟早被这帮人活埋了。
“那件事如何了?你爹可有说要重新开始?”
“他说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她等不了那么久。
毕竟她还要靠这事翻身。
“你帮我做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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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暮才起,东院偏房内炭火正旺,炉上铜壶飘出一股极重的药味。
谢清菱亲自揭开壶盖,用银匙舀了一瓢,仔细吹了吹。
这方子是她花了三十两银子,从灵绣身边的嬷嬷口中套出来的。她请大夫看过,说是冲子好方子极助孕气,只是药性太猛,服久了伤身。
可伤点身算什么,只要能有个孩子便值。
她将药碗端起,仰头一饮而尽,苦味冲入喉咙,皱了皱眉,没吐半句怨言。
稍作歇息后,她便让贴身丫鬟收拾好一份药材装进小匣中,乘马车出门。
不肖一个时辰,马车停在谢府正门。
谢家世代礼官门风森严,墙上悬着“德礼继世”匾额,字是前朝太傅手书。正是这四字,压得后宅诸妇喘不过气来。
虽是书香世家,内院却冷得像官衙,人人都知谢家讲究嫡庶、讲究子嗣、讲究出身。讲起亲情却极少,事事依理不依心。
长子谢景胜文才不俗,年纪轻轻便得了荐举,如今正随父掌事。可他性情风流,婚后三年便冷了正妻林氏。
林氏几近空房,婆母虽未明言,却早对她失望,一连给谢景胜添了两房妾室。
谢家西厢,林氏正倚窗坐着,听得门响,一抬头便见谢清菱捧着匣子笑盈盈走进来。
“清菱?”她诧异,“你今日怎么突然回府了?”
谢清菱笑着将药匣放在桌上:“大嫂,这是前些日子我在外拿到的方子,听说对冲子极好。我自己已经在喝,也想着你……也许用得上。”
林氏神色复杂,轻声叹气道:“我还喝这些做什么?夫君早就不进我屋了……他如今,心都在外头那女人身上。”
谢清菱坐在她身边,语气越发亲昵:“男人心野正常。可那外头的女人再得宠,终究没名分。你才是谢家的正妻,只要你有了孩子,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林氏望着药匣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接了过去。
谢清菱见状,面上笑意不变,心底却淡淡一哂。
这林氏倒是安分,不争不抢好拿捏得很。若真被休了,换个家世好、蛮横的女人进门,母亲便不得安生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有丫鬟通传说“夫人回来了,请小姐去说话”。
谢清菱便又赶往谢夫人的院子。
穿过游廊尚未入厅,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抽噎声。进门时,谢夫人一身风尘仆仆,坐在正座上泪眼婆娑。
“娘?您这是怎么了?”
“……你爹他……在外头养了外室,还有个孩子,五六岁了,瞒了我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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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