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冷宫废殿
鸩酒的灼烧感从咽喉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像无数细小的火针在血脉里穿刺。沈栖梧倒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视线渐渐模糊。雕花窗棂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深冬的暮色吞噬。
他听着自己逐渐微弱的心跳,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大雪。那时他还能行走在宫道之上,看雪花落在东宫庭院的梧桐枝头。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将军,在宫门外跪成一座雪雕。
如果当初走向他……如果当初选了不同的路……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沈栖梧忽然很想笑。
笑这荒唐一生,笑这迟来半生的悔悟。
北境·鹰扬堡外
箭矢破空的声音密集如雨。
萧绝背靠残破的城墙,左肩钉着一支透甲箭,右腹的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混着雪水泥泞,在玄甲上冻结成暗红的冰壳。他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沫。
城下是黑压压的北狄大军,城头是他死伤殆尽的亲卫。
“世子!走啊!” 仅存的副将韩成嘶吼着扑过来,用身体为他挡住两支流矢。
萧绝没有动。他望向南方,越过茫茫雪原,视线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他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九皇子沈栖枫递来的那件紫貂氅,想起对方温声说“世子忠勇,父皇只是一时气恼”。
更想起另一道身影——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面色苍白的七皇子沈栖梧。他当时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消失在宫门内的风雪中。
如果当时喊住他……如果当时选了不同的路……
一支重箭贯穿韩成的胸膛,血溅在萧绝脸上,温热,转瞬冰凉。
萧绝提起最后的气力,挥刀斩断面前刺来的长枪。又一箭射中他的膝盖,他单膝跪倒,以刀拄地。
视线开始涣散时,他仿佛看见风雪中,有人正朝他走来。
不是沈栖枫。
是很多年前,那个在东宫书房窗后,安静看书的少年。
喉间涌上腥甜,萧绝闭上眼。
若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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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不同时空的撕扯与重合。
沈栖梧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冰冷无光的深渊。然而下一瞬,又有一股力量将他向上拉扯——不,是向某个熟悉的节点拖拽!无数光影碎片从身侧飞掠而过:东宫听梧轩的帐顶、御书房前的玉阶、冷宫漏雨的屋檐……最终定格在一间温暖却压抑的寝殿内。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还开着窗!仔细着了风寒!”
年轻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作伪的焦急。
沈栖梧猛地睁眼。
入目是绣着暗纹金线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宁神的苏合香气。这是听梧轩,他二十岁之前的寝殿。可这里,早该在他被废黜那年,焚毁于一场“意外”大火了。
他僵硬地转头,看见贴身太监小路子抱着厚氅慌张跑来——那张脸年轻鲜活,没有后来因他获罪而受刑留下的疤痕。
沈栖梧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光洁,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下那更深的、长期接触某种毒物导致的暗青色脉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推开小路子递来的氅衣,赤足冲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木窗。
“呼——!”
凛冽寒风卷着鹅毛大雪砸进来,瞬间迷了他的眼,也让他彻底清醒。
东宫庭院中,那些他后来亲手栽种、又最终被砍伐殆尽的梧桐树,此刻正覆着厚雪,沉默矗立。远处宫墙轮廓在雪夜中依稀可辨,更远处传来隐约的、规律的金柝声——戌时一刻。
景和十七年冬,暴雪之夜!
他回到了命运转折的起点!
几乎在同一瞬间——
镇北王府·京中别院
萧绝从极致的疼痛与寒冷中挣脱,猛地从榻上坐起!
额角冷汗涔涔,他大口喘息,手下意识按向左肩——没有箭伤。又摸向右腹——完好无损。膝盖也毫无痛楚。
“世子?” 守在门外的亲卫萧炎听见动静,推门探视,面露诧异,“您醒了?时辰还早,离宫门罚跪还有一个多时辰……”
萧绝死死盯着萧炎年轻了至少十岁的脸,再环顾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卧房——这是镇北王府在京城御赐的别院,他前世离京后再未踏入。
记忆如暴雪般呼啸灌入:
景和十七年冬,他因“御下不严、纵兵滋事”的罪名,被罚今夜戌时三刻至宫门外雪地跪三个时辰。前世,他跪到昏迷,落下病根,之后接受了九皇子沈栖枫的“援手”……
不!
萧绝眼中爆出骇人的寒光。他重生了!回到了这个决定他前世轨迹的夜晚!
“现在什么时辰?”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刚过酉时三刻。” 萧炎答,“世子,您脸色很差,要不……装病?反正雪这么大……”
“备马。” 萧绝打断他,翻身下榻,动作因急切而略显踉跄,但迅速稳住了身形。年轻的身体充满力量,没有伤病拖累,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悸,又狂喜得让他战栗。
“世子?!” 萧炎震惊,“陛下罚您戌时三刻去跪,您这会儿去……”
“我说,备马。” 萧绝一字一顿,语气里是萧炎从未听过的、仿佛从地狱淬炼过的森寒与决绝,“去宫门。”
不是戌时三刻。
是现在。
他要提前去。要去看看,这场戏码,究竟是怎么开的场。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那个人,这一次,会怎么做。
那个前世漠然转身的七皇子,沈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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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听梧轩
沈栖梧已迅速冷静下来。他任由小路子伺候着穿上锦袍,系上狐裘大氅,脑中飞快梳理着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局势。
今夜,他被沈栖枫设计“御前失仪”,遭父皇斥责,罚禁足思过。而萧绝,会在宫门外罚跪。
前世,他因自身难保且秉持“不与武将过从甚密”的愚蠢原则,选择了冷眼旁观。结果呢?萧绝倒向沈栖枫,成为其手中最锋利的刀,最终在皇权争斗的漩涡中,与他这个“废太子”兵戈相向,双双陨落。
真是……蠢透了。
沈栖梧看着铜镜中自己二十岁时尚且青涩却已隐含忧悒的眉眼,缓缓勾出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弧度。
这一世,他要换一种活法。
“殿下,您真要去宫门?” 小路子忧心忡忡,“九皇子那边……”
“他此刻,应该正等着看好戏,或者等着‘适时’出现,施恩于萧绝。” 沈栖梧淡淡道,整理着袖口,“走吧。”
“可陛下罚您禁足……”
“父皇罚我禁足思过,” 沈栖梧打断他,眸色幽深,“我此刻便是在‘思过’——思我过往之过,在于太过恪守规矩,以至于……坐视忠良受难,坐视奸佞得意。”
小路子愕然看着自家殿下,觉得殿下今日的眼神语气,都与往常截然不同,仿佛一夜之间,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锐利得让人心惊。
沈栖梧不再解释,推门踏入风雪。
他不仅要去宫门。
他要去改写那个雪夜,改写两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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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广场
萧绝勒马停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他没有披甲,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萧炎跟在他身后,同样沉默。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宫门屋檐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出昏黄的光晕。
离戌时三刻还有大半个时辰。广场上空无一人。
萧绝下马,默默走到前世罚跪的位置。积雪已深及脚踝。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投入战场的枪,目光死死盯着宫门方向。
他在等。
等沈栖枫出现,等那虚伪的“恩典”。
更在等……那个人。
时间在呼啸的风雪中缓慢流逝。寒冷穿透衣物,但萧绝浑然不觉。比起前世濒死的冻馁与箭伤穿身之痛,这点冷算什么?
终于,宫门内侧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萧绝眼神一凝。
宫门开了一道缝,几个人影走出。为首的,正是披着银狐裘、笑容温雅的九皇子沈栖枫。他身后跟着两名内监,一人捧着紫貂大氅,一人提着食盒。
来了。
萧绝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表情,甚至按照前世的轨迹,微微垂下了眼,做出抗拒与孤倔的姿态。
沈栖枫走近,看到早已站在雪中的萧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萧世子?你怎么……来得这样早?离父皇规定的时辰还有许久呢。”
萧绝不语。
沈栖枫叹口气,语气愈发恳切:“如此寒夜,世子忠勇,父皇只是一时气恼。本宫虽人微言轻,但实在不忍见国之栋梁受此苦楚。” 他示意内监上前,“这件氅衣,世子且披上挡挡风雪,食盒里有些热酒姜汤,世子暖暖身子,待时辰到了,再……”
“九弟真是体恤臣下,仁善之心,令人感佩。”
一个清泠如碎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打断了沈栖枫的话。
风雪似乎都为之一滞。
沈栖枫笑容僵在脸上,猛地回头。
萧绝垂下的眼睫剧烈一颤,倏然抬眼!
宫门方向,一道披着玄狐裘的身影,正踏雪而来。风雪翻卷着他的衣袂,宫灯的光晕为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圈朦胧的边。他的步伐不算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又坚定拔起。
七皇子,沈栖梧。
他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早。
沈栖枫迅速调整表情,换上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七皇兄?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禁足……”
沈栖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了沈栖枫,越过了那件刺眼的紫貂氅,落在了雪地中央那个玄色身影上。
只是一眼。
沈栖梧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是他。
活生生的,年轻的,还未被彻底磨去棱角、眼中犹有孤狼般光芒的萧绝。
不是后来那个手握重兵、眼神沉郁如寒潭、最终与他兵戎相见的镇北王。也不是冷宫噩梦里,那个万箭穿心、倒在血泊中的残破身影。
是萧绝。他的萧绝。
前世的悔恨、痛楚、遗憾,还有那深埋心底、至死未曾言明也未曾理清的情愫,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眼眶骤然发热,但他死死压住,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凝练成冰封湖面下的暗流。
他径直向前走去。
“七皇兄?” 沈栖枫下意识挡了一步,语气带了警告,“父皇有令,萧世子在此领罚,旁人不得干涉。你还在禁足期间,擅自外出已是违逆……”
“让开。”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碴的风,刮得沈栖枫耳膜生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栖梧——这个一贯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皇兄,此刻的眼神,冷寂得骇人。
就在沈栖枫愣神的瞬间,沈栖梧已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到了萧绝面前。
三步之遥。
风雪在两人之间狂舞。
萧绝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看着沈栖梧,看着对方眼中那复杂得他完全无法解读的情绪——没有前世的淡漠,没有算计,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决绝,和一种……灼热得几乎要将他烫伤的专注。
仿佛穿越了生死轮回,终于在此刻重逢。
然后,沈栖梧做了一件让萧绝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事。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皇帝亲赐、象征皇子身份的玄狐裘大氅。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缓缓地、毫无皇子架子地,蹲下了身。
与站着的萧绝相比,这个姿势甚至显得有些卑微。
他蹲在萧绝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萧绝低垂的、写满震惊与戒备的脸。
然后,伸出那双养尊处优、此刻却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萧绝肩头、鬓角、眉梢凝结的雪花和冰霜。
动作细致,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指尖不经意划过萧绝冰凉的皮肤,带起一阵战栗。
萧绝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前世的记忆与此刻的景象疯狂对冲——那个漠然离去的背影,与眼前这个蹲在他面前、为他拂雪的人,真的是同一个沈栖梧吗?
沈栖枫倒吸一口凉气,厉声道:“七皇兄!你这是做什么!成何体统!”
沈栖梧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拂雪的手最后停在萧绝冻得青紫、满是新旧伤痕的手背上方,顿了顿,然后,坚定地覆了上去。
双手相触。
萧绝的手冰冷僵硬如铁石。
沈栖梧的手微凉却柔软,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冷吗?” 沈栖梧轻声问,声音被风雪卷得有些飘忽,却直直撞入萧绝心底。
多么简单的问题。在这酷寒雪夜,提前近一个时辰站在这里,怎能不冷?
可萧绝喉结滚动,竟发不出声音。他只是死死盯着沈栖梧近在咫尺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湖水中,打捞出真相。
沈栖梧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化作白雾,扑在萧绝冰冷的手背上。然后,他做了一件更惊人的事——
他微微俯身,低下头,朝着萧绝那双冻伤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暖气。
“殿下!” 小路子惊呼。
沈栖枫脸色铁青:“沈栖梧!你放肆!还不快起来!”
宫门阴影里,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气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窥视着这离经叛道的一幕。
萧绝感受着手背上那一掠而过的、短暂却真实的温热,看着沈栖梧低垂的、睫毛上沾了雪粒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砸了一下,闷闷地疼,却又有一股陌生的热流,从那被触碰的地方,轰然炸开,席卷全身。
沈栖梧抬起头,再次看进萧绝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这一次,他的目光扫过萧绝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连萧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震动。
就是这一丝震动,让沈栖梧心头大定。
他不是一个人。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夜空。
萧绝……或许也……
沈栖梧压下这个疯狂而惊喜的猜测,现在不是确认的时候。他握紧了萧绝的手,字字清晰,不仅是对萧绝说,也是对沈栖枫,对所有窥探者宣告:
“这场雪,太冷了。”
“冷得让人想起很多……不该忘记的事。”
“萧绝,”他唤他的名字,而非“世子”,带着一种奇特的亲昵与郑重,“你不该跪在这里。”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雪地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因为——”
“这次,我选你。”
我选你。
不是施舍,不是招揽,是“选择”。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托付与结盟意味的抉择。
萧绝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胸腔里那团前世燃烧至死的愤懑之火,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火种,轰然爆裂!不是熄灭,而是以另一种更猛烈、更混乱的方式燃烧起来!
选他?
为什么?凭什么?
沈栖梧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警惕、荒谬感冲击着萧绝,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在嘶喊:不一样了!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他不是一个人站在风雪里!
沈栖枫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他上前一步,几乎是指着沈栖梧的鼻子,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沈栖梧!你疯了!你还在禁足!你这是在公然违抗父皇的旨意!干涉父皇的处罚!你眼里还有没有父皇,有没有国法!”
沈栖梧慢慢站起身,松开了萧绝的手。但那温暖的触感,已烙印般留在萧绝冰冷的皮肤上。
他转向沈栖枫,脸上已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往日怯懦,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光。
“九弟言重了。” 沈栖梧语气平缓,“父皇罚我禁足思过,是惩戒我御前失仪之过。我深悔己过,在殿中反省,忽感风雪酷烈,想起忠良之后正于宫外领受风霜,心中实在难安。”
他再次搬出那套说辞,但比之前更加流畅坚定:“父皇素来仁德,赏罚分明。惩戒是为了警醒,而非摧折栋梁。萧世子纵有疏失,但镇北王府世代功勋,血染边关,天地可鉴。若因严寒罚跪,伤及国之柱石的根本,岂非让边关数十万将士寒心?让天下人误解父皇苛待功臣之后?”
“你这是强词夺理!” 沈栖枫怒道,“父皇的处罚,自有道理!你擅自干涉,就是大不敬!”
“九弟口口声声父皇的处罚,” 沈栖梧忽然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直刺沈栖枫,“却不知九弟此刻出现在此,手持氅衣热酒,又是奉了谁的旨意?是父皇允你前来‘体恤’了?还是……” 他刻意停顿,声音压低,却足够让近处的人听清,“九弟觉得,父皇的处罚……不够?”
这话毒辣至极!直接将沈栖枫“体恤”的行为,推到了“质疑皇帝处罚”的险恶境地!
沈栖枫脸色唰地白了:“你!你血口喷人!我不过是……”
“不过是念及同朝为臣,不忍见萧世子受苦?” 沈栖梧截断他的话,语气陡然转厉,“那为何我方才为萧世子拂雪驱寒,九弟便疾言厉色,斥我‘成何体统’?难道九弟的‘体恤’是体恤,我沈栖梧的‘体恤’,便是罪过了?”
他环视四周隐约的人影,声音朗朗:“我沈栖梧今日此举,一为报恩——去岁秋狩,若非萧世子箭毙疯熊,我早已命丧熊口。救命之恩,不敢或忘。见恩人受难而袖手,与禽兽何异?二为父皇仁德之名,边关军心稳定计!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即便闹到父皇面前,我也无愧于心!”
他再次将个人行为拔高到“报恩”与“维护君父名声、边境稳定”的大义之上,同时点出沈栖枫的双标与虚伪。
沈栖枫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浑身发抖。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是此刻沈栖梧的对手!对方言辞犀利,逻辑缜密,更可怕的是那种破釜沉舟、无所顾忌的气势!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雕像的萧绝,忽然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
虽然膝盖因寒冷和久站而刺痛,但他站得很稳。他站到了沈栖梧身侧,微微靠后半步的位置——一个微妙地表明立场,却又并非完全并肩的姿态。
他没有看沈栖枫,而是对着宫门方向,那些可能存在的“耳朵”,抱拳,沉声道:“末将萧绝,御下不严,触犯律法,甘受陛下一切惩处。今夜风雪酷寒,七皇子殿下念及旧谊,出言关切,乃殿下仁厚。一切后果,末将愿一力承担,与殿下无关。”
这话看似将责任揽回自己身上,撇清沈栖梧,实则句句都在坐实沈栖梧“念及旧谊”、“仁厚”的说法,并暗示沈栖枫的“体恤”并非唯一选择,且他萧绝,领沈栖梧的情。
沈栖枫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尽管萧绝落后半步),虽然姿态尚显疏离,但那隐隐透出的、共同对抗外力的气息,让他心沉到了谷底。
他精心设计的、收服这头北境孤狼的局,竟然被沈栖梧用这种近乎蛮横无理的方式,硬生生破开了!还让萧绝对沈栖梧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好……好得很!” 沈栖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七皇兄今日教诲,弟弟铭记在心!我们……来日方长!”
他狠狠剜了两人一眼,猛地甩袖,转身带着内监快步离去,连那件紫貂氅都忘了拿。
风雪中,只剩下沈栖梧、萧绝,以及他们各自的随从。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栖梧侧过头,看向萧绝。方才面对沈栖枫时的凌厉锋芒悄然收敛,眼底深处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疲惫的柔软。
“还能走吗?” 他问,声音恢复了最初的轻缓。
萧绝与他对视,那复杂的、翻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他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我送你回府。” 沈栖梧不由分说,示意小路子,“去准备软轿,从西偏门走。”
“殿下,这不合规矩……” 小路子还想劝。
“按我说的做。” 沈栖梧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萧绝没有拒绝。他需要时间消化今夜发生的一切,需要厘清沈栖梧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更需要确认那个疯狂的猜测。
软轿很快准备好。沈栖梧亲自扶着萧绝坐进去。在帘子放下前,他忽然俯身,靠近萧绝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萧绝,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说完,不等萧绝反应,他便直起身,示意起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沈栖梧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
轿内黑暗。
萧绝僵坐在轿中,全身的血液,在沈栖梧那句话出口的瞬间,仿佛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沸腾,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也回来了……
回来了……
原来不是错觉!不是他一人的狂想!
沈栖梧也重生了!所以他知道一切!知道前世的错误,知道他的结局,知道……他们最终兵戎相向、同归于尽的惨烈!
所以,他才会在雪夜提前出现,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才会说出“这次,我选你”!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更深的茫然,随即,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沈栖梧选择了他。
在明知前世结局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走向他。
萧绝闭上眼睛,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迫使自己冷静。
前路未知,危机四伏。沈栖梧的动机依旧需要审视,联盟的基础也尚不牢固。
但是……
轿子在颠簸中前行。怀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玄狐裘上淡淡的苏合香气,手背上那拂雪呵气的温热触感,挥之不去。
萧绝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掌心已被掐出深深的血痕。
这一次,棋局重启。
执棋之手,似乎不止一双。
风雪依旧肆虐,但深宫之中,某些轨迹,已然偏离。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