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银装素裹,一夜之间万物好似沉寂,只雪末簌簌。
堂屋烧了火盆,暖烘烘,就是放下门帘后光线不好,吴氏端了半簸箕黄豆坐在火盆旁边挑拣,石子土粒、干瘪的发黑的有虫眼的豆子都挑拣出来,余下好的泡一晚,明儿端去主街用石磨磨成豆浆点豆腐吃。
门帘被掀开,屋内乍亮,冷风侵袭,扭头见是小女儿,吴氏笑问:”二郎呢?”
“院里玩雪呢!”采薇操着手进屋,见挑的豆子不多,说道:“多拣点,磨豆腐剩下的发点豆芽,等雪停了割肉回来吃暖锅。”
吴氏笑她,“尽想着吃,你爹为着明年的田,都睡不着觉呢!”家里能干活的人不多,可丈夫一口气从顾公子的田里租了十亩,犁地得用牛,插秧割稻也得花钱请人,没见着收成呢,花销倒是一大堆。
采薇哼唧唧没说话,在堂屋转了一圈又出去了。
宋老大带着长子长女去岳家了,以往不好走动,现在分出来过了,他就想把这些正经亲戚走起来,前两天就在准备了。
正好昨晚落雪,今早吃过饭,便准备带一双年纪大些的儿女去外家,路上要是运气好,还能猎几只兔子呢!
宋漓闹腾着要跟去,怕他冻生病,宋老大嘴上应承,趁着小儿子不注意偷偷溜出门,闹得宋漓大哭一场,还是采薇出面,答应晌午给他做夹肉饼吃这才哄好。
因着此一出,吴氏就已经叨咕了一回天天琢磨吃喝,刚才又提起这茬,采薇心里不大得劲儿。
她都这么多年没吃饱过,现在日子好了她吃点好的怎么了?再说她现在有吃好喝好的条件,这条件还是她自己创造的呢!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采薇总觉着吴氏有些飘了,在老宅倒座住的时候,她做小买卖挣了钱买肉回来,接过肉就乐呵呵问炖煮吃还是红焖吃,反观现在呢,吃一回不花钱的豆芽还要念叨一回,真是······
“二姐,啥时候做夹肉饼?”宋漓脸蛋红扑扑,新袄子穿在他身上显得圆滚滚,举着湿哒哒的手跑过来,采薇看着他的手,“马上就做,当心手生冻疮。”
“我知道。”宋漓甩着手,笑嘻嘻说道:“我不玩雪了,我帮二姐看火。”
说是夹肉饼,不过是半发的面现烙饼,出锅后从中间划开,夹馏热的臊子,采薇切了蒜末拌在热臊子中,吃起来尤其香。
宋漓吃得嘴角流油,还不忘“讨伐”食言而肥的父兄姐姐,“爹明明答应我的,大哥大姐也不帮我。”
采薇失笑,“还惦念着呐,二姐给你做的夹肉饼不好吃吗?要是去外婆家可就吃不到了。”
“哼哼!”宋漓嘟嘴哼哼,“我只跟二姐好,不跟他们好了!”爹和大哥大姐骗人······
“你说你,不带就不带,二郎也大了能听懂话,咋就非得骗孩子呢!”吴家老太太也说女婿呢,孩子小,却也能听得明白话,非得哄骗,以后孩子有样学样,再者也不相信大人了,何必呢!
宋老大面色讪讪,挠头干笑:“闹腾得很,跟他说也说不明白。”挨了岳母一个白眼,出去问大舅哥找活儿干了。
老太太拉着外孙女的手,对着坐在火盆边的大外孙叮嘱:“既然家里让你妹妹做主,那就拿她当当家人,二丫头是有大本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你们多亲着点她。"
她都六十多的人了,大半辈子啥人没见过,为着姐姐的这个苦命孩子,明知婚后日子难,却还是把闺女嫁过去,现在眼看着女儿女婿是熬出来了,她就算立马闭眼,到下面也有脸见姐姐,就怕闺女不知足,寒了孩子的心日后吃苦头。
上次暖屋酒后回家前,她有心多告诫女儿几句,可旁边还有杜家外甥,只能隐晦地提醒几句,也不知女儿听进去没。
老太太尤记得那天,因着她和儿媳妇给了四个孩子见面礼,女儿当时脸色就不好,她如何能不知晓女儿手里没啥银钱,觉得给娘家侄儿见面礼简薄脸上不好看,可后来两个丫头处置的妥帖,就是新房也气派,院外还有那大的空地,开出来都能种菜。
要不是二丫头硬气,有胆量有魄力跟着宋家杠,女儿女婿哪有现在的好日子啊,还不知要被磋磨多少年,就是现在,听说给县里顾大官人的儿子跑腿办事,估计也是碍着顾少爷的脸面,宋家才舍得出钱给女儿女婿盖房。
老太太活得通透,对于卖儿卖女也看得开,她觉着家里苦哈哈孩子又多,要是有好去处还不如送一两个过去,家里留下的能好过点,出去的也不一定就活不下来,省得都留家里饿不死的活不机灵。
现在这世道,越来越乱,能平平顺顺过活就已经不错了,旁的就莫要多想。
晌午吃过饭,老太太免不了又拉着女婿一通说,“那营生旁人都说损阴德,那不把人当人看的牙子才会怕呢,二丫头心正,虽然是把人送去西北,可那汉中府是个好地方,你爹年轻当船工时去过,说那地平的,好几千亩看不见边儿,那些家里娃娃多的,日子本就难,送出去一两个两边都好过,你和阿秀可别只顾着听旁人说不好的,咱家的娃咱自己知道,哪有坏心思,不过是帮人跑腿办事,就是这也没想着逼迫人家不是!”
“二丫头当家就让她当,要不了几年就要说亲出门,到时候大郎媳妇也娶了,就让大郎和大郎媳妇主事,你和阿秀在那头始终直不起腰,唉,看着你们苦孩子苦,我这心啊呐·····”
下晌,大舅哥一直催着早点回,本想着来帮岳家干点儿活儿的,结果就劈了点柴,还带着两孩子吃了顿好的,宋老大很是过意不去,执意要进山一趟。
“回吧回吧,你套兔子的手艺还是我教的呢,家里不缺,现在天黑得晚,回去还得哄二郎呢!”
宋老大到底是没能进山,从岳家离开时,背篓塞得满满,风干的野物肉,晒的干菜干菇,还有两斤胡麻。
“二妹早就念叨想吃胡麻酱,一定是二郎念叨给表哥,表哥跟外婆舅舅他们说的。“宋清搓着脸,嘴里念念有词。
采莲不怕脸冷,出门时妹妹拿了大布巾给她包头包脸挡风,现在只露出个眼睛,闻言扭头笑道:“是呀,还说吃暖锅时配胡麻酱更香。”
走前面踩雪开路的宋老大没在意后头一双儿女说的话,倒是细细琢磨岳母的告诫,他没觉得小女儿当家有啥不好,反倒是小女儿当家,才能从老宅分出来还有新房住,难道是妻子跟岳母说了啥······
果然,见着舅家回礼有芝麻,采薇当即高兴地蹦起来,“明儿就割肉吃暖锅。”
娘家回礼丰厚,吴氏也高兴,正翻看干肉条呢,听这话不由道:“豆芽还没发呢,过几日再吃。”
采薇努嘴,笑意骤然消散,捻了几粒芝麻丢嘴里,堵住了想出口的伤人话。
宋老大乐呵呵道:“想吃明儿就吃,我去问问谁家有发的豆芽先换点,待会儿去河边看看能不能捞几条鱼。”现在家里租了十亩田,都是肥力好地势平坦的上等田,顾公子心善,只收两成租子,明年割稻交税后家里存粮能卖好些,这都是小女儿的功劳,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好啊,我也去。”采薇换了笑脸,眼睛亮晶晶,“要是能多捞几条鱼,回来砸鱼丸。”
还想吃肥牛、嫩羊、黄喉、毛肚······采薇吸溜口水,真不怪她嘴馋,这辈子是真没吃过好东西啊!
放话不跟爹爹大哥大姐好的宋漓,本还板着脸,这会儿听要去河边捞鱼,蹦跶着叫嚣:“这次可不能丢下我,不然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们了。”
吴氏想呵斥小儿子小女儿几句,这冷的天去河道吃冷风,冻风寒了咋办,可丈夫已经乐呵呵应下,还去翻往年的旧袄子,只能皱眉看着叽叽喳喳炒作一团的小儿子小女儿。
“你可得听话,还得把旧袄子穿在外头,不能站在河边······”采薇叮嘱弟弟,这冷的天,穿得又厚实,万一掉河里棉袄吸水后沉的三两下拉不上来。
天虽然冷,也飘着雪,河面却没结冰,也就靠近河道水流缓的地儿结了薄薄一层,积了些许雪。
采薇和宋漓就是两只“狗熊”,走路迈腿都困难,只能远远站着看。
宋老大拿了竹篓,长长的竹竿绑在篓子上,站河边就能伸进水里,他专门找薄冰积雪的水流轻缓处。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经验老到,不一时采薇便看见他挑起竹篓,从竹篓晃动的幅度能看出有收获,连忙拍手叫好:“爹,捞到了,好厉害。”
天冷宋漓舍不得拿出手,蹦跶着大喊:“爹,好厉害,多捞。”
采莲提着木桶接篓子里的鱼,宋清看了看爹站的位置,也找了一处有积雪的河湾处,十几息的功夫篓子便有了动静,扭头大喊:“我也捞到了。”
“哈哈,大哥也厉害。”离大老远,采薇竖起大拇指,也不管人能不能看得见。
“大哥厉害,大哥厉害。“宋漓扯着嗓子“鹦鹉学舌”,末了还提议:“爹,你和大哥比比,看谁捞得最多。”’
飘雪的冬日,天地寂静,河道响起连绵回声。
估计鱼也被冻懵了,不比夏日灵活,一捞一个准,不到一个小时,半大不小的装了大半桶,三条手臂长的草鱼被宋老大用草绳穿腮拎手里。
宋漓这会儿也不怕手冻了,兴冲冲接过篓子扛肩上,雄赳赳气昂昂,活似打了胜仗归来。
宋清和采莲用另一个篓子上的竹竿抬着木桶,采薇走在一畔,时不时瞧一眼桶里的鱼,脸上笑意不断。
见儿女们这么快活,宋老大也高兴,“牛肉不好买,羊肉倒是可以去问问,要是单割几斤肉不好买,咱家就买一整只,如何?”
“现在天冷,吃不完挂檐下冻着,能吃到腊月过年呢!”
采薇一愣,旋即笑开,“成啊,爹,咱家就买一整只,吃暖锅剩下的和萝卜炖,正好给你和娘补补。”
宋老大眼窝一热,咧嘴笑:“家里银钱还成吧,不行你给顾公子记个账,明年咱家给顾公子交田租时还上。”
“爹,放心吧,咱家的钱别说买一只羊,就是买十只都尽够的。”
“啊,咱家要买十只羊来吃肉吗?”不知何时宋漓蹭过来惊讶插话,皱着脸烦恼:“吃不完不就放坏了吗,能不能先买一只,吃完再买?”这样就能天天有羊肉吃,吃到过年,吃到明年过年。
“哈哈哈哈······”
茫茫原野传出一阵开怀畅笑,震得林梢积雪啪啪掉落,复又引发一串尖叫声,随着寒冬冷风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