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玄朽刚睁眼,便见宿云修已经醒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青苓昨晚丢来的果子,正在吃。
玄朽心情大好,一高兴,又给意识之境中的那株枯树开了一小片花。算上之前的,这株枯树已然不能称之为枯树,变成了半枯半荣。
气氛看起来不错,玄朽也终于找到机会问一问想问的事。虽然柳鹤白下的毒已经解了,但玄朽还是有些在意,为什么当时毒发腹部会有灼烧之感?
那显然不在宿云修的意料之中。根据这几次的经历,玄朽很难不怀疑,宿云修是不是又被什么人下了别的毒。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宿云修却答:“没有。”
玄朽又问:“你这么确定?”
宿云修道:“我的身体,我自然清楚。”
“那,有没有可能,是解毒的方法出了问题?”
按宿云修之前说的,这毒不是一时半刻就解的,而是解了很多次,毒性才渐渐消下去。若是解毒的方法出了问题,恐怕这毒也未必解干净了。玄朽不免担心:“你之前究竟是怎么解的毒,是你自己寻来的方法,还是别人帮了你?”
玄朽有此一问,已然是有了猜测。若是前者,那别人动手脚的概率就极小了。若是后者,那宿云修多半是被人给骗了。
至于行骗的人是谁,玄朽实在很难不怀疑那位浣溪洲的主人。不但因为私心,更因为明璟给他的感觉确实太古怪了。
这次,宿云修没有闭口不谈,他道:“是沈微尘。”
玄朽心下一惊,随即就有些生气:“他给的解毒方法你也敢用?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好心帮你?”
他语调忽然拔高,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明显,但宿云修神情居然不见变化,只平淡道:“交易而已,不是帮我。”
玄朽下意识问:“什么交易?”
若是更早之前,宿云修不会回答这种私密的问题,但此刻他咬着手里的果子,似乎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替他杀了一个人。”
玄朽迟疑道:“……谁?”
玄朽没有想到,宿云修竟然这么早手上就已经沾了人命。在和沈微尘交锋之后,知道这位天虚宗的宗主是个什么做派,玄朽一点也不认为,沈微尘要杀的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果然,宿云修冷声道:“天虚宗上一任宗主,颜为玉。”
“…………”
你说,你杀了谁?上一任天虚宗宗主??
玄朽上一次听人用这种平淡口气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还是从沈微尘那里听到的。现在他十分怀疑,宿云修沾染上了沈微尘的恶习。
这种情形,快要比得上当年他知道他的道侣就是传闻中那个杀父杀师杀遍同门罪孽滔天的天虚宗第九代宗主宿云修的时候了。
仔细想过之后,玄朽觉得还是后者更令他震惊一些,便冷静下来,问:“他要你杀颜为玉干什么?”
刚问完他就反应过来,还能干什么?杀了颜为玉后,沈微尘自己不就坐上了天虚宗宗主的宝座?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
玄朽也真是想不明白,宗主的位置有那么好吗?沈微尘杀了颜为玉,坐上宗主之位。宿云修又杀了沈微尘,也坐上了宗主之位。人人争着抢着都要坐上去,那个位置到底有什么好?坐上去就随时有生命危险,一点也不清闲,还没有扫叶子来得自在舒坦!
在小清峰的时候,宿云修跟他在一起,难道不比当宗主的时候快活吗?
“笨死了!”玄朽忍不住骂了一句,“区区宗主之位有什么好的?天天要提防别人拿剑抹脖子,这么麻烦的差事,非要去抢,笨死了!”
“笨死了!!!”
骂的当然是宿云修,骂一遍不够,还要加重语气再骂一遍。
宿云修不知他的用意,只以为他在骂沈微尘,没什么情绪地附和道:“往那个位置爬,确实蠢。”
“……”
玄朽没想到宿云修会接他的话,更没想到宿云修会认可他的话,登时就有些愣了。
他偷偷骂宿云修当然可以,但宿云修自己骂自己,这就……太奇怪了。
“也、也没那么蠢。”玄朽紧急找补,“毕竟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罢了。”
他说这话,宿云修反倒不接了。
默了片刻,玄朽又试探地问:“那你呢?宿云修,你……想坐上那个位置吗?”
宿云修咬着果子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才说:“不想。”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既然不想,那为何你后来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
玄朽很想这么问,但问不了,只能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宿云修忽然又是一怔,浓黑的眼睫低垂,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既然不信,就不必问第二次。”他的语气更冷了些。
玄朽忙道:“没有不信!没有不信……只是,只是那么多人都想坐上那个位置,我以为你也会……”
“你觉得我和沈微尘是一样的人?”宿云修冷不丁问。
“……”
单论坐上宗主之位这件事,确实是一样的。但玄朽几乎没有思考,立即就否认道:“当然不一样!”
他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出于习惯的偏袒。
听到这话,宿云修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继续问:“哪里不一样?”
眼看话题越来越偏,玄朽也没有办法,宿云修既然问了,他要是不答,那岂不是证明他那句“当然不一样”很没诚意?
认真想了一下,玄朽道:“沈微尘杀了自己的师父,大逆不道,他还视人命如草芥,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虚伪至极。”
宿云修听完,有些漠然道:“颜为玉是我杀的,柳鹤白也是我杀的,论大逆不道,我们有何不同?”
玄朽想也没想便道:“当然不同!你杀柳鹤白是给阿酒报仇,而且,柳鹤白的死沈微尘分明也脱不了干系。”
宿云修默了一瞬,又问:“那颜为玉呢?”
“……”
这个,玄朽就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若是如宿云修所说,颜为玉的死是他和沈微尘的一场交易,是为了换取解毒的方法,那颜为玉确实死得无辜。
玄朽自觉自己不够了解宿云修,一时也无法确定。但转念一想,又觉奇怪。一个能把乞儿捡回来养的人,一个连情毒都要硬捱,不肯牵扯别人的人,真的会为了解药去杀一个无辜之人吗?
很显然,玄朽觉得这说不通。所以,他直接问道:“你杀颜为玉,是和他有仇吗?”
他语气里只有普通的困惑,没有厌恶或是不屑的情绪。宿云修似乎愣了下,才板板正正地答:“无仇无怨。”
玄朽又猜:“那,你根本没有杀他?他没死?”
宿云修:“死了,死得很彻底。”
玄朽也觉得这个猜测很荒谬,若是颜为玉没死,怎么可能抛下整个天虚宗,放任一个要杀他的人坐上宗主的位置?
“好吧。”玄朽说。
宿云修微微凝眉:“没有了?”
玄朽不解:“还有什么?别的我想不到了。”
两厢沉默,过了一会,宿云修道:“我与你说过,颜为玉的死是我和沈微尘的一场交易,为何不猜我是为了活命?”
他语气冷淡,像是不怎么在乎这件事。玄朽有些犹豫道:“其实……也是想过的。”
“只是,你一个连情毒都要硬捱的人,我不信你会滥杀无辜。”
这次,宿云修沉默的时间更久。半晌,他道:“不是说,对我一点也不了解吗?”
玄朽无奈笑了下,道:“是不了解啊。可是,如果你杀颜为玉另有隐情,那我猜你是为了活命,岂不是伤了你的心?”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玄朽就意识到有点儿过了,又补一句:“我的意思是,随便揣测别人,总归是不大好,不能老把人往坏处想。”
宿云修没再应声,盯着手里半个果子,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话头已经从最初的“讨论解毒方法出了什么问题”变成了现在的“为什么要杀颜为玉”,但歪到这个地步,玄朽确实也有些在意。见宿云修沉默,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他试探开口:“所以,宿云修,你杀颜为玉,究竟是为什么啊?”
宿云修微微抬眼,眸光冷淡,像是晨日被云雾笼罩的山,叫人捉摸不透。
“你想知道?”他问。
这一问,玄朽就想起来意识之境中那句“知道太多事容易短命”,顿时生出了点退缩心理。
但宿云修那张脸的引诱威力太大,这点儿畏惧很快就被压下,玄朽小心地道:“如果不会折寿的话,我想知道。”
宿云修搭在膝上的手指微顿:“若是会呢?便不敢听了吗?”
玄朽想了想,道:“如果折寿不多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闻言,宿云修轻哼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但下一刻,他开了口。
“你可知颜为玉是怎么得来的宗主之位?”
玄朽:“呃……略有耳闻。”
这是件有点难以启齿的事。玄朽甚至有点意外,宿云修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天虚宗是天下第一大宗不假,彼时的天虚宗受玄门百家景仰追随,人人挤破了头想拜入天虚宗,盛极一时。
但自从第六代宗主柳桓退位后,天虚宗的名声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柳桓的退位并不体面,是被自己的的亲徒颜为玉生生逼得退位的。
至于怎么逼的?这正是难以启齿的地方。颜为玉并非动用武力,而是凭借一张嘴,死缠烂打,把柳桓逼得逃跑了。
是的,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在某个月黑风高夜,悄无声息地逃了,连自己的随身佩剑都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