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恐怖了。”叶经义捏着剑柄，听语气还有些余惊未消，“你到底干什么了？”
他将众生剑握在掌心，此时这把剑像是刚遭了大劫难，原先足有半人高的长剑被硬生生削去了一半，剩下一半挂在剑柄上摇摇欲坠，看着格外辛酸。
但这比起他方才的经历而言还算不上什么。彼时叶经义刚出幻境，还未品尝到重见天日的喜悦，就对上了面前狂风怒卷，飞沙走石，尘烟弥漫的奇景。
天仿佛被生生撕扯开了道口子，似无尽深渊之口，欲将世间万物吞噬。
“太、太阳掉下来了。”
耀目日光冲着他兜头重重砸来，叶经义在这轮红日的衬托下宛若沧海一粟，饶是他都禁不住吞了吞唾沫。
紧要关头根本来不及做多余反应。叶经义全凭本能，他对着那轮日光辉砍数剑，将那东西坠落的势头阻了一瞬。
在剑断之后他底牌尽出，随手将不知道为何倒在一旁的贺玄青扛在了身上，又拎起了掉在地上看着像是活物的某个白色物件，而后头也不回，好歹是赶在这轮落日砸毁山头前逃离了此地。
那落日几乎是紧随他身后重重砸下，就连多年来杵立不倒的武南峰都被这威势足足削平了半座山头，碎石砖瓦飞溅四起，熊熊烈火映透了半边天。
叶经义盯着远处燃起的火光，瘫坐在地上，居然有种劫后逢生的庆幸欢喜。
贺玄青看状态没有比叶经义好上多少，但她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肯说。叶经义手上拎着的狐狸也是如此，病恹恹的，看着像是已经麻木了。
三人中只有叶经义还算有精神，他上下打量着贺玄青，沉吟半晌后询问道：“你手上的蛇呢？怎么换成狐狸了。”
这是礼貌一点的问法，他更想问的其实是——他被困在幻境中不过才过了短短两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必阁下已经成功破镜，恭喜恭喜。”方才叶少宗主挥出的剑光已然有了圆满之势，贺玄青一眼便看了出来，但她现在之所以开口，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解释方才的事，
“少宗主的剑因我有损，我回去会遣人重铸一把作为补偿。”
“不必。”叶经义道，“这点小事哪里需要麻烦你，我摧岳宗有的是钱，让随从们拿去修了就是。”
“你这次可帮了我大忙，往后只要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我叶经义义不容辞。”
叶经义思量片刻，还是谨慎问：“但以后不会都是这种动静吧？”
虽然不是真的天空塌陷，但弄出这种场景，还是太离谱了。
贺玄青摆了摆手，示意不愿再提。
她吃瘪的模样实在太过好笑，叶经义拍了拍她的肩，在贺玄青的瞪视下，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他心中是真的畅快。
“你可知晓我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我先是……然后……”
叶经义刚刚体悟了剑法，有些倾诉欲再正常不过，贺玄青心中藏着事，嘴上胡乱应着，实际根本没有听他说了什么。
所处境地不同，思想体悟也不同。小芙模拟的是她与武南峰村民度过的日常生活，但对于从小便锦衣玉食的叶少宗主而言，这种食不果腹还要防御异兽入侵的日子已算得上大灾难。
“我天衍山河万里，少不得这些生灵百姓，兴盛也好，凄苦也罢，皆为众生相。可笑我剑名众生，剑中却无众生，如何能修成这山河剑？”
叶经义感叹道，他转头看了看心不在焉，明显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的贺玄青，禁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这次我入幻境你要承担的风险不小。若我死了，摧岳宗必与你不死不休。你就那么信我能成功体悟？”
实际谢止与她讨论在叶经义死后如何反算计摧岳宗都快讨论了不下十个版本，他们这些玩权谋的心远比这个纯习剑的要肮脏得多了。
但贺玄青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会成功的。”
贺玄青说得笃定，倒让叶经义都怔愣了一下。
贺玄青没有管他，只是补充道：“就算没有我，你也会成功。”
因为她手握剧本，早知晓他的能力。
……
重生前，叶经义也曾悟透过这一剑招，是在他临死的时候。
那已经是在那本书很末尾的时候了。
那时候绪冥投奔南疆，侵占天衍腹地，所到之处□□抢掠，赶尽杀绝，到了最后，偌大一个天衍，就只剩下寥寥数千人。
山河崩毁，国破家亡，叶经义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看那些自诩正统传承的仙宗一退再退，从京城一路退至武南峰，但那里妖兽盘踞，又岂能是归路。
叶经义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求着入风雪涧时掌门那声沉沉叹息，体悟到了常年困着自己的那道隔阂是什么。他此前站得太高太远，瞧不见众生苦，自然也练不成这众生剑。
但在此时此刻，他终于触碰到了那层隔阂。
在他死之前。
那时绪冥携带的兵马已攻到武南山脚，余下众人避无可避，叶经义为了阻止蛮人前行，最终选择踏出山门，面对千军万马，挥出了他毕生中最强的那一剑。
那时天衍万里河山都付诸在他的剑端。既然此剑招名山河，那就不能全是山河壮烈的激昂景象，也该有山河倾颓时的无望和不甘。
他终是悟出了山河剑的最后一势——万里山河。
叶经义终是没能守住最后那道山门。
毕竟彼时绪冥的傀儡术已然大成，又得了许多秘宝真传，几乎已经成了整本书断崖般强大的存在。南疆蛮人人数众多，死了也能为绪冥操控化为傀儡，叶经义只身一人，哪怕悟成了那最后一剑又如何。人力有穷时，他最终还是耗尽了灵力。
叶经义憋了最后一口气，想要就地兵解。
他这等级别的修者要是兵解会造成的灾难难以估量，绪冥权衡之下，决定休战和谈。
天衍败局已成定势，双方都知道结果，天衍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以求取一线生机。于是绪冥干脆许下承诺，承诺不会赶尽杀绝，如果叶经义放弃兵解，他可以放过这一城的百姓。
至于叶经义——天衍的剑道宗师必须死去，绪冥行事果决，绝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叶经义终是选择赴死。他被南疆人乱箭射穿了心脏，坠下墙头，但他临死前，唇角却依旧带着笑意。
这一剧情也被那个网站的读者引为经典，他们有的夸赞着男主的杀伐果断，运筹帷幄，有的将自己带入了男主，体会到了攻城略地的爽感。那些读者说叶经义是被男主的高尚情怀所感动，认为他死前那抹笑是强者之间的惺惺相惜。
贺玄青却不这样想。
她也是剑客，最懂剑修终其一生在追求着什么。
求道者，朝闻道，夕可为道死。叶经义生为众生挥剑，死前却是为自己能闻道而喜悦。
叶经义多年积攒本就只差临门一脚，她不过是顺水推舟，利用书中剧情便利给了他一个契机罢了，算不上多大恩情。
照理来说当着叶经义的面，此时为自己揽功是最好的，但贺玄青根本没有这个心情，她漠然道：“我从开始就不认为你会失败，自然算不上承担风险。”
这是在反驳自己吗？这人也不知方才经历了什么，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说起话来都有一种呛呛的味道。叶经义惊讶地看着她，没什么怒意，反倒笑了起来：“贺玄青，你当真是个极有趣的人。”
他伸手，勾了勾贺玄青的肩膀：“你这个朋友，我叶经义交定了！”
……
再想报恩也不急于这一两日，叶经义刚刚体悟，急需闭关巩固修为，送她们下山后便匆匆请辞离开。
贺玄青耐着性子送走叶经义，又对小芙交代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解决，等山火平息，我会亲自上山检查，确保将那些僵尸绞杀干净。”
贺玄青顿了顿：“抱歉，没有给你留告别的时机。”
小芙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感伤：“自那些人变成僵尸之后，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伙伴了。”
灵魂被囚于身体长久不得解脱，对于那些村民而言这句肉身只是座纯粹的囚笼，小芙很清楚这一点。
生死自有定数，强行挽留只会酿下苦果，这些村民用自己的性命给这条小九尾狐上了沉重的一课。
小芙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她依旧忍不住回头，望着她们来时的方向。
那里已经变了样子，熊熊山火覆于其上，也不知烧多久才能燃尽。
“能让山火将这一切都烧干净也好。”小芙叹息道，“你不必检查了，如今的武南山莫说飞僵了，就算是神仙也活不下去。”
贺玄青点了点头。
她想起武南峰山脚下的百姓，山火可能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觉得自己应当提醒金羽卫，先行疏散。
她离开京城离了那么久，也不知那群人把局势弄成了什么样，南疆人的谋划也是时候该浮出水面了，等她回去，要先……
“贺玄青……贺玄青！”
贺玄青的思绪被打断了。
贺玄青抬起眼，发现了趴在自己身上的小狐狸。
小芙看上去非常急切，她翘着尾巴，目光焦灼，看上去很是担心。
“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
贺玄青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你看起来很糟糕。”小芙看着却好像根本没有放下心，欲言又止，“我中途晕过去了，能不能告诉我，浮屠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玄青抿起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