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甲板。
见家主亲至,伯青愕然跪下,禀明了船上实情。
莫温纶凝着货船旁那艘游船,听完后,扫了伯青一眼。
他突然问:“郡主没有先行回府,是同你明说了?”
如此突兀的一问,伯青愣怔了瞬,心中涌上一丝不安,但还是点头,道了声“是”。
“……着人去运货吧。”
莫温纶点了身侧两位心腹,留下监察看守。
沉夜将尽,天际有白霞,散去的江面雾霭上,从远自近缓缓驶来一艘大船,几乎与货船同高。
莫温纶认得莲河,走到她那。
看出小姑娘的担忧与惊恐,他蹲身查看她身侧小僧的伤势,温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了医师。”
另一侧,伯青与那两名心腹对视。
一名叫常季,另一名叫常平,伯青与他们是一起被老家主选中,拨到家主这里的,都是随家主一路从公子到如今的兄弟。
但此刻对面两人脸色却很凝重。
伯青看向驶来的大船,明白过来:“要换船吗?”
“是,”常平性格比常季活脱,先回答,“今夜死伤人数太多,尸体一时不好搬运,家主说货船一定会被扣押,船上的货物能捡捡的就运过去,尽力降损。”
这种开特权的谈判,难怪家主要亲自来了,伯青深深低下头,有些愧疚,道:“好,我立刻安排。”
他们三个人,常季和常平经验老道,经常随船办事,伯青大多被留在杨通打理内务,此次货船从京都回来,本该是轻活,所以才交给他。
他却办成了这样,让家主劳心……还损伤了许多弟兄。
伯青低头要走,却突然被常季扯了下,不由看过去,对方语气很沉重,问:“家主之前不是交待过你,船一到杨通,就让郡主先行回府吗?上半夜,你怎么没放烟信?”
如果放了,莫家会有专人来接,此刻,那位郡主就不会在船上了。
伯青心中那抹不安放大了,耳中似有警铃声,愣愣道:“郡主说明日一同下船,我……不该遵照郡主的意愿么?”
常季抿唇叹气。
常平在旁一扭头,回他:“你问的方式不对,家主的意思你没听……”
“去安排吧。”常季打断了谈话。
来的那艘大船慢慢与货船同速,那头的人抛过来铁链,重重砸在甲板上,这边的人抓住套牢,机巧转动,两船相距更近,跳板放下。
甫一放下,便能瞧见那只船上静立数人,神色都很严肃。
莫温纶遣人过来先把莲河慧觉扶过去,让医者先行治伤,伤员随后。
带来的莫府伙计轻巧地跃过来,去仓房运货。
火把的微光照人面目,平日温润平和的商人蹙着眉,眸中有某种担忧。
她受伤了……
莫温纶在风中站了会儿,手垂在袖中,松开又捏紧。
呼出口气,他提步,要跟着进去。
鞋靴踩到铁网碎渣,碾磨下发出声响。
莫温纶本欲再进一步,看清昏暗过道中冒出的一张冷峻面容,登时止步。
下一刻,他开始后退。
而对方哼笑一声,将灯笼提高,慢慢走出来。
“莫家主,亲自来了啊。”
周顾被许娰扶着,走在谢成身后,听出这人语气中的嗤嘲。
她抬眸,看向那位商人。
依旧是温雅谦和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看他,不得不多几分了然心境。
“是,郡主遇到劫匪是大事,听闻受伤了,莫某忧心不已……”莫温纶想看看谢成身后的周顾,奈何被谢成用身形挡住了。
谢成冷声笑了,“劫匪?莫家主心中……不清楚?”
没等莫温纶回答,谢成骤然发问:“你给邬家透风,不诚信啊。”
莫温纶又飞快看了周顾一眼,一切眸色隐于暗处。
她还会露出那时维护的神色吗?应该不会了。
亲王的责问亦有雷霆之怒,眼下,该表明立场,证明莫家并非言而无信。
莫温纶捏紧的手指松开了,躬身作揖。
“王爷恕罪,邬家确实认定孩子的失踪与张家有关……至于为何来此,惭愧,是因为我的三哥。”
“哦?”谢成饶有兴趣,回眸看了周顾一眼。
那眼神分明是“有好戏瞧”,周顾瞪谢成,将他往侧边推了推,一起站在莫温纶面前。
莫温纶的眸光触及到周顾的裙摆,在心中叹了声气。
“莫某的三哥,因天生体弱,无法下海行船,因而族中长辈将家主之权交给了我。但三哥因此不满,此次他暗中与邬缙通信,佯传张家私藏的孩子已暗中在停靠时,被运到了船上。”
“这艘货船是近年新制,频繁用于往来运货,待明日下货后便会立刻整顿再去西平……”
周顾想到了之前那位来不及换衣的小兵,心道原来如此。
时间太紧,邬缙来不及确认消息的真伪,但知机不可失,若错过,往后就是天南地北,鞭长莫及。
她目光扫过莫温纶交叠行礼的双手,看不清商人的眉眼,略微笑了笑。
“和璋,有一个问题。”她向前走了一步,拿过谢成手中的灯笼,反手用竹制长柄压下莫温纶的双手,露出对方的眉眼。
周顾看着他,问:“既然邬张两家已是死仇,孩子远送去西平,邬缙还有何可担心?不是该高枕无忧了?”
何必仓促中,来下死手?
向来温和的商人脸色不见惊慌,只有刻意露出的一丝羞愧,他向周顾又俯低身,先唤了声“郡主”。
身侧,谢成听后更加不悦,眉蹙得更紧。
周顾听谢成嗤了声,转眸看他,见这人怒气冲冲抱着臂,见她望过来,一副“劳驾您问”的神情。
周顾:“……”
他又怎么了。
对面,莫温纶开口:“郡主不知,莫某与邬家主邬昌辞走得近,平日并未与邬缙有来往。”
“邬家主很喜爱阿宝,意欲让其继承家业,若孩子只是失踪,邬张两家虽是死仇,往后也可能在生意往来中生出节支,天南地北顺迹查痕,总是变故。”
周顾在心中“哦”了声,心道:也是,失踪还有念想,死了就很干脆。
真狠。
“真狠呐。”
她心中的话,被谢成冷冷说了出来。
“所以,你是想和本王说,今夜之事,错不在你游说失败,而是在你三哥身上,你挺多落一个‘看管不利’的罪名,好啊。”
谢成说的“好啊”,并非真心夸赞,带了些咬牙切齿。
莫温纶俯身又作长揖,愧疚地再道:“王爷恕罪,请王爷责罚。”
周顾动了动唇,想再问一问莫温纶关于莫家三郎的事,那厢谢成却冷声嗤道:“本王如何惩治你的三哥?”
“莫家主……哦,和璋,”谢成看周顾一眼,慢慢唤商人的字,有些阴阳怪气,“既然邬张两家并未言和,你的游说尚且有用,至于你家三哥,清官难断家事,本王何必淌进去?”
周顾心中掠过一闪明光,某种猜测与谢成有了共鸣。
他说过,多年前那场船倾案让莫温纶少了两位共争家主位的兄长,只留体弱的莫家三郎逃过一劫,那么这次,莫三郎的反击,是否也是莫温纶的有意任之?
周顾叹了声气,道:“莫家主怎么还在行礼?”
这是让莫温纶不必多礼的意思了。
商人维持作揖请罪的手抖了两下,轻叹道:“谢过郡主。”
谢成在旁,这次终于不再忍,沉声冷面,斥责:“你,该唤‘王妃’。”
“……是。”莫温纶低头,苦笑了下。
“对了,莲河与那位叫慧觉的小僧,已被送到另一艘船上,有医者正在为他们医治。”
莫温纶问:“郡、王妃的伤,可要一同去看下?”
周顾本要去游船,听他如此说,便点头,道了声“好”。
“本王陪你。”谢成扭头对周顾道。
……有些不必。
周顾看向身后的许娰,见闺友一直抿唇未言,眼神却不断在她与谢成之间扫视,心想玩球。
“有许娰陪我,”周顾回视谢成,道,“你在这再等片刻,张茂会派人来。”
“我的货在你的船上,不许别人动。”
谢成诧异道:“自然,几句话的事。张茂亲自来了,也是他来见我……我也要去看看慧觉。”
“况且……本王也受伤了!”
谢成将手举到周顾面前,让她细看。
是情急搭弓射箭磨出的擦伤,早凝了血。
周顾有些不可置信,众人面前,她尚有良心,没下谢成的脸面。
两船间,水拍船舷声响连绵不绝,跳板上无法摆灯,虽可容四五人并行,但往底下看是黑漆的深水。
周顾一只脚踏上跳板,看了看,又缩回来。
许娰在她旁边,疑惑地“嗯”了声。
“你害怕?”许娰有些笑意,“我扶着你。”
周顾空咽一下喉,惊颤未减,鼓足勇气和许娰走了几步,有些要面子,便逞强道:“这些年视物渐渐不如以前,真看不清。”
许娰故作了然,道:“哦,原来如此,唉?腿怎么软了?”
周顾软脚强撑,道:“哪有?”
都快走到跳板中间了,连两侧的船体都碰不到,身边许娰稍微抬脚向前走,那种无人相靠的腾空感就席卷上周顾。
周顾被迫跟着,只好说:“你慢些。”
身后仍有脚步声,是谢成。
这人四平八稳站着,看着周顾眸光愈深,几息后叹了声气,道:“许娰,把她给我。”
许娰听后有些愕然,眼神又在周顾与谢成间扫了两下,慢慢便有些笑意,往周顾那处贴了贴耳朵,轻声问:“唉,成王开口哎,我该听王命吧?”
周顾不敢低头看深水,分不清许娰因何揶揄,便道:“你松手了,我能栽下去,到时候别没良心不来捞我。”
两人都笑了下,要继续往前走。
周顾空垂的右手却忽然被谢成握住,那人自她身侧走到她面前,背对她半蹲下来,相握的手处,他轻轻向下扯了扯,周顾绷紧僵直的身体顺势倒下,贴到了谢成的后背。
她尚且愣怔着,有些疑问:“嗯……真背啊?”
将白的夜幕下,出口的气息淌到谢成的耳周,谢成觉得有些热意,便偏偏头,对许娰道:“可以松开她的手了。”
他托好周顾,开始行走。
跳板随浪上下浮动,谢成走起来却如履平地,回答周顾时也未乱气息。
“等你像老妇一般颤巍巍被许娰扶过去,本王在后面要等多久?”
周顾也阴阳怪气,回道:“怎么,方才不是走到我前面了?我在你身上栓了根绳?”
谢成气得哼了声,另起话题。
“周顾,你自己说的,在外你还要是成王王妃。”
“……对。”
“你和莫温纶谈生意就谈生意,别谈出莫逆之交的惺惺相惜来!今夜,你该看清他面具下的嘴脸了。”
谢成越想越气,又怕周顾想不到,干脆说:“你真以为是莫家三郎给他使的绊子?我告诉你,不可能。他用惯了借祸事拉兄弟下水,今夜之后,他三哥在家族中将彻底失权。”
周顾没接谢成的话,只说:“做生意的,不都是‘有利时称朋道友’。”
谢成听她敷衍,哼笑一声,点了点头。
“是啊,和璋此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重重说了“和璋”二字,那是莫温纶的字,原先谢成是不知也无意知道的,今夜听周顾如此称呼,已是跟着第二次这么说。
周顾知道他是故意,便皱眉,“你总这么说作甚,管我唤他什么?”
这回谢成沉默了,周顾也懒得催问。
快行到另一侧船体,水声涛涛中,谢成突然说,“不见得你唤我多少次。”
周顾便了然,心想:这厮……上次是约定好人前要装样子。她唤别人却未唤他,先不管别人怎么想,谢成先犯刁钻的破毛病。
她便从善如流,顺口道:“好了遂之,快到头,不用背了。”
几乎是霎时,谢成的背脊僵直了。
他被这声“遂之”喊得有些恍神。
他的字,陛下唤过,兄长唤过,故去的周老将军和顾将军唤过,父亲也唤过,除此之外,只有周顾。
封王之后,这些声音就渐渐少了——在陛下面前要恪守本分提心吊胆,在兄长面前听他唤已扭杂了其他意味,只有周顾曾真正只将它当做一个代称,但自那次大吵后,也许久未听过了。
谢成鼻尖眼眶竟然有些酸意,下一刻他就把它们压了下去。
走到跳板尽头,他把周顾放下,看许娰重新握住周顾的手。
他先跳下,在甲板上,伸手等待。
周顾“啧”了声,谢成拉不拉都得往下跳,拉她还不好使力。
不能找个高些的脚凳来?
她坐在跳板边处,跳了下去,站稳了,便拍开谢成的手,道:“多谢。”
三人走到船舱中,去莲河与慧觉那边。
慧觉已经睁开眼睛,被医者上好药。
莲河的手掌因掌舵被磨出了许多肿泡,也被上药包扎好。
周顾摸了摸莲河的手,安抚委屈的小姑娘,又去看向慧觉。
医师行礼后仍在禀告,说万幸刀口偏移,保住了一条性命,修养个半月便好了,期间不要提重物……
那小僧躺在床上,黑漆的眸子定定看向周顾,在她望过来时又不自觉移开。
周顾想起先前谢成所说,探手入袖,拿出收好的玉玦。
慧觉那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纵使他知道她同明空立下的盟约,这孩子也没道理挺身相护。
先前惊乱下不及深思,此刻手指触到那块玉玦,周顾微怔。
她拿出来,在明亮烛光下静静看着手中温润光滑的碎玉,指尖轻轻摩挲。
余光中,慧觉似是紧张,挣坐而起,想要来拿却不敢的模样。
这种成色的玉石,周顾只在上贡皇室的宝玉中见过,当年她挑了一块给谢成,记得同年陛下也赏赐过给爹娘。
如今,这种玉却凭空带在了慧觉身上。
这孩子不是寻常小僧。
周顾心中流转另一种更荒唐的想法。
这孩子……
慧觉在榻上坐着,抿唇看着周顾不言,却抓紧了身上的薄被,很如临大敌。
周顾来到他榻前,俯身看他。
对视间何人缴械,血脉搏跳蒙耳铮铮。
“你……”开口时才发觉声哑,周顾顿了下,问慧觉,“今年多少岁?”
小僧垂眸,因伤发出的气息是虚的,慢慢说:“不知,约莫十一二岁罢。”
周顾又问:“生辰呢?”
慧觉摇头,又是一句“不知”。
“……”周顾将玉玦放到慧觉面前,没有笑意,只是凝视着慧觉,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玉碎了。”
“到了府邸我让人送块新的给你,今夜多谢慧觉小师舍身相救。”
慧觉只是低头,良久回了声“不必”,不知是答的哪一句。
许娰在一旁,察觉到气氛些微怪异,向周顾这里走了两步,悄问:“怎么了?”
周顾仍然看着慧觉,没遮掩,只说:“没什么,只是感叹到底是修行者,如此博爱,危机时可以不顾自身。”
许娰“哦”了声。
“呵。”谢成轻轻笑了。
周顾一抬头,见谢成凝眸在看她。
他根本没伤要治,偏跟来膈应人。
“呼——”
周顾站起来,要说话,许娰却强硬开口:“好了,没事的话,赶紧让女医再来看看你背后伤口,别落下后症!”
周顾应了声,淡淡扫过慧觉。
他似乎因她后背的伤口惊了下,又露出担忧的神色。
周顾去另一侧舱室找女医重新清洗包扎,让对方根据创面判断用药,因先前已被许娰重新包扎过,只耗费片刻。
她心中乱糟糟想着事,甫一结束,就提步往慧觉那间舱室走。
隐约能听到谢成在问话,似乎他对慧觉此人也颇有好奇。
她不在,莲河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小姑娘有些气呼呼。
周顾停在门槛外,抬手叩了叩舱门,屋中人不约而同看向她。
……众人面前,留他几分颜面。
“遂之,”周顾看向谢成,道,“出来。”
小慧觉你不乘哦,怎么可以欺骗阿姐?
哼哼,阿顾静静看你表演哈。
谢成选手,初见苗头可不行啊,你要认真反思到底是哪里错了,等着让心中那阴暗的东西面见天光啊!呐呐呐,牵手背人都是错误教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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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