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傍晚六点四十分，拉甲星正悬于天空一隅。
已闭馆的机甲馆寂静到可以清晰听到军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和上次一样，门禁系统依旧对向葵开了绿灯，她畅通无阻地进来，在空无一人的机甲馆里自由走动，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陪伴着她的是周围那些体积庞大、正静静在黑暗中伫立的重型机甲，这些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此刻都陷入休眠状态，夜光反射在他们钢铁的铠甲之上，折射出看上去冰冷却无害的光芒。
向葵的脸一半落入黑暗里，她悄无声息站在一台外壳斑驳、战损明显的机甲前。
这台机甲的机械臂和左下肢已经被砸成一堆废铁，倘若要修复，就必然要换全新的，但似乎，他的主人无意将它的伤痕累累隐藏，就这样让它肢体残缺地站在这里，接受年轻人的朝圣。
苍穹。
这是这台机甲的名字，听说皇帝陛下曾经驾驭着它，在第二次克姆虫族发起的侵略战争里，统率机甲军队，抵御了一波又一波虫潮来袭，他也在那次战争封神，奠定了在军方高层的绝对地位，此后，推翻了上一代暴君的独裁统治，成为帝国的新主人。
向葵仰望着苍穹战甲，眼中露出无限渴望。
她情不自禁想象自己有朝一日驾驭这台机甲的模样，可身体刚刚沉浸，那画面刚浮出意识海，一股刺痛从大脑皮层一路向下，传达到皮肤表层，让她不得不蜷缩身体，去抵御那股突然而至的绞痛。
向葵弯腰，大口喘气。
这刺痛很熟悉，上次精神力测试，当她试图将注意力凝结在一个点上，意识海就发起强烈抵抗，那种下一刻就会刺破皮肤的阵痛她现在还清晰记得。
怎么回事呢？
向葵心神不宁，为什么只要一涉及精神力凝结，她的身体就会屡次触发这种抵抗情况？
是因为那管注射进她身体里的升级抑制剂吗？
只是她来不及细想，身后出现的脚步声将她涣散的精力拉回，听那步子，有三人。
“不错，跑到这里，倒是方便哥几个动手。”
是最近不曾私下露面的布里南。
向葵眉目冷峻地侧过身，湖绿色的眼睛和布里南冷然对上。
“布里南，看来你很享受待在医疗舱的时光，做一具尸体让你这么快乐吗？
她的面目和语气都极尽挖苦，“就那么急着去陪你的好兄弟吗？”
“你住嘴！”
布里南横眉竖目，对她横加指责：“伊格，安吉诺是我的好兄弟，这账我必须跟你算。”
与他同来的两个男生，都面生，似乎是被布里南硬拽来的，勉勉强强站在他身后，虽然充当着他的打手，却一直举步不前。
向葵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又被刚才的疼痛搅得心烦意乱，正是需要发泄的时候，这人来得正是时候。
“布里南，我的耐性不错，不过，再耐心的我，对你们连日的跟踪骚扰也开始深恶痛绝。”
她的半边脸埋在黑暗里，配合着上了年头的机甲馆不甚明亮的光线，整个人阴森森的，就算说的每个字眼都缓慢温吞，却还是让人听出杀气腾腾的味道。
“所有的恩怨，不如就在今天解决吧。”
她指节曲起，一根根掰着，发出“咯咯”的动静，不响，但在寂静的馆内，又听得旁人鸡皮疙瘩起。
“来吧，这一次，我会让你在医疗舱躺久一点。”
她横眉冷对，用那种看死人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三人，做好了随时随地一对三的准备。
“我已经不可能加入刺龙预备队了，你倒是机会挺大。”她突然诡异一笑，“你说，我让你躺到正式选拔那天还起不来，怎么样？”
“列卡星的卑鄙小人——”
布里南怒火中烧地呵斥，向葵的威胁显然令他心生忌惮，急于报仇雪耻的念头退潮，他的眼珠子无措地转了两下，基于上次惨痛的教训，显然认为向葵有能力说到做到，权衡再三后，他选择走人。
“我可不怕你——”
他气焰不减依旧嚣张，但身体很诚实，一连后退好几步，两个同伙一见他这逃跑的姿势，哪有不懂的，甚至比他后撤的还要快。
“少爷我今天还有事，你等着，这账我迟早找你算。”
一溜烟，三个人的身影就湮没在黑夜里。
落针可闻的机甲馆，夜色如云如雾，包裹着她，她垂眸，却没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伟大的联邦军校招进来的，就是这样的货色吗？”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轻轻质问某人。
在她的头顶之上，二层楼处，黑暗中伫立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如神秘莫测的神邸一般，静静俯视下方发生的一切。恰在此时，躲在厚厚云层后的拉甲星露出光辉真身，光晕从窗户穿透进来，便勾勒出他蕴藏着锋利寒意的脸部轮廓。
他的五官如被神明精雕细琢过，眉如墨描，双眸深邃，下颌线条堪称完美。
向葵撩起眼皮，抬眸，和楼上的墨修上将遥遥对视。
她不躲不闪，眼中毫无惧色。
“你想见我。”他用陈述的语气，而不是询问的口吻说。
音色低沉，嗓音如拉甲星的冷光，透着一股浸入心脾的冷。
向葵感受着他作为上位者的威亚，并没有因此而伏下骄傲的脖颈，她虽站在楼下，却气势相当地反击：“而你在偷窥我。”
刚才，就在和布里南对峙的时间，她便感觉到有头顶一道视线隐匿在黑暗中，正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种被人盯视的灼烧感挥之不去。
她便知道，他来了。
“你胆子很大。”
墨修迎着她的视线，不急不缓地从楼梯往下，身材颀长站在离她几步之外，那明显在审视的目光冷冷清清落在她脸上：“很少有学生，敢这样直视我。”
对着她，他始终是用这样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
这是向葵第一次和这样一位对帝国来说举足轻重的上将对话，她带着强烈的野心和目的而来，心弦即便扣紧，倒也称不上紧张忐忑，她反而头脑冷静地意识到，在他极端傲慢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一种奇怪的耐心，以致位高权重的他面对着她这样不值一提的军校新生，竟也没有马上甩手走掉，也没有开口斥责她在闭馆时间擅闯机甲馆。
他似乎，愿意与她说几句。
“您是帝国当之无愧的英雄，我当然对您有所好奇。”
向葵为自己刚才鲁莽的审视找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借口，随后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很荣幸见到您，墨修上将。”
“我是一年级新生，伊格，来自边陲列卡星。”
她如此简单介绍自己的来历，提供的信息不多，但能让他记住哪怕一点就达到目的了。
她语气微顿，大胆直接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几步之外气场强大的男人脸上，“今晚，我是为了见您，特意等候在此。”
夜渐深，只是点亮几盏壁灯的机甲馆愈加昏暗，那些幽暗的光影影绰绰就在墨修身后，被他高大的身影遮盖，以致光圈中央，他的脸模糊不清，在短暂沉默的间隙，隐在黑暗中的脸因为看不清神色，更加深不可测。
向葵知道自己在钢丝上起舞。
但她扪心自问，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可一旦获得成功，那潜在的利益却是巨大的，所以她义无反顾地来试一试了。
“你有私下见我的资本吗？列卡星的伊格。”
“还是以为，在莫耳那里耍点小伎俩，你就配站在这里和我对话。”
面对如此毫不留情的羞辱，向葵咬牙撑着，机甲馆很暗，她的眼睛却尤其亮，眸子中央有两团簇簇火苗：“我能站在这里来见您，就已经说明，我比别人勇敢。”
“如果是在战场上，我也会是长官手下冲在最前面的士兵。”
“上将，勇敢不是战士最重要的品质吗？我的勇气不应被如此轻视。”
她双目铮铮，不曾退缩一分一毫，“就凭这点，我敢说，我配站在你面前。”
“年轻人总是无知又无畏。”
“莽撞的勇敢对帝国绝不是好事，莽夫在战场上总是死得最快，帝国却还要想办法为他们收尸。”
墨修犀利又直接，语气刻薄到近乎无情。
“列卡星？”
他的嗓音似在砂砾上缓缓磨过，声线非常具有辨识度，他如此年轻，却早已站在帝国的权力高峰，也非常懂得用如何的语调去打击一个阅历空白、且骄傲自负的年轻人，“不久前的精神力测试有一个学生晕厥了，是你吗？”
向葵噎了噎，只好不情不愿地承认：“对，是我。”
这很丢人，当着上将的面承认自己是个精神力废柴，她脸上的面具都快被烫化了。
墨修听闻，果然面目更加冷峻，原本注视她的目光已经偏离，落在向葵斜后方地机甲上：“没有觉醒精神力，你将是一名不合格的军人，同时你也在浪费我的时间，奉劝你，最好从我视线里永远消失。”
向葵猜到这位上将目中无人，但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傲慢，没说几句就撵她离开。
她攥着拳头，湖绿色的眼睛深处，流动着不愿屈服的光。
“就算我现在没有觉醒精神力，但并不代表着未来不会。”
“上将，请不要用你过去的常识，轻易为我的未来下定论。”
少有人敢当面反驳他，墨修终于正眼打量面前这张平凡却不服输的脸，这张脸和他每夜梦中出现的脸深深契合，让他如坠迷雾，每次醒来，回忆着梦境里种种匪夷所思的情景，都要皱半天眉头。
她是谁？
为什么是她？
空气中隐隐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芬芳，或许是机甲馆外花园栽种的藤兰开放了，花香随风散去，从窗口飘入，令他常年稳健的心跳也乱了一点节奏。
墨修忽视心头那丝线一样牵动着他的奇怪感觉，面上仍旧保持着一个长官的倨傲：“士兵伊格，你对你的上级教官，都是如此态度吗？”
向葵感觉到他情绪上的不悦，上将的肢体和语言都在表达对她的排斥，声音不免沾上一些气馁：“请上将原谅我的冒犯，宇宙之神琉美拉斯可以为我作证，撒冷海有多深，我对您的敬仰就有多么深。”
“我只是……”她神色茫然，“不能接受被您否定。”
墨修无动于衷，也并不打算安慰陷入挫折中的女孩：“在尚未觉醒精神力的前提之下站在我面前，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被我打击的心理准备。”
“是。”向葵黯然，但还是豁出去道，“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总觉得，您不是一个仅仅用精神力就将学生挡在门外的长官。”
墨修眸光里印出向葵玲珑有致的身影，对于眼前貌不惊人的女孩，他始终没有移开眼睛，只是冷着腔调说：“士兵伊格，你的任课教官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身为士兵，你只需要服从，而不是肆意揣度你的长官。”
“你错了，针对一年级精神力测试的命令，就是我下达的。”
他语调严厉至极，开腔时周身仿佛覆着一层看不见的霜，每个字眼从他口中吐出，都让向葵耳边嗡嗡的，也许这就是帝国强权者的威慑力。
“可是您今晚见我了，不是吗？”
“您是缔造帝国的上将，我不相信莫耳博士可以擅自决定你想见的人。”
向葵被心底深处一股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推动着，她大胆迈步向前，主动站到墨修面前，目光急迫地迎上他没有温度的眼睛，“我看过刺龙预备队第二轮补考名单，所有任课教官都给出了推荐人选，那上面没有您的名字，但是我不曾忘记，您如今也是一年级新生的教官。”
她直视墨修的眼睛，湖绿色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神采，这双眼睛的深处，是澎湃汹涌的野心。
是野心，令她的双眼发光。
“我今夜来，就是想亲口问问上将，您想好要推荐谁了吗？那个人是谁？”
“如果，您还没有人选。”
她暗暗调整呼吸，缓慢却又坚定地道出心中那个大胆的念头，“那把这个机会给我，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向葵心情过于迫切，以致掉以轻心，完全忘了自己是维多人鱼族的女孩，人鱼女孩身上携带着能令男人意乱情迷的危险信息素，她在与墨修上将对峙间，早将祖父的提醒抛诸脑后。
而祖父曾经多次耳提面命，抑制素并不是万能的，对于精神力3S以下的男性来说，抑制素可以令她无后顾之忧，但一旦接触精神力在3S以上，甚至4S,那么抑制剂还能不能安然保护她，就是个未知了。
向葵急于毛遂自荐，一时遗忘了危险。
她并不知道墨修上将的精神力达到了什么程度。
她也没有发现，墨修在她靠近的瞬间，呼吸微滞，心跳频率罕见地失去稳定。
此刻乌云被晚风吹散，拉甲星高悬于夜空，明亮如昼，自窗边而来的那道光，照亮了墨修微僵的脸部肌肉。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的目光透着几分古怪，那极其英俊的外表抵消了一点他性格里与生俱来的傲慢，他说：“士兵伊格，联邦军校的历史上，从来只有长官赐予士兵机会，而没有士兵向长官讨要机会的先例。”
向葵半点不肯屈服：“可是上将，先例就是用来打破的。”
墨修低沉有力的声音压得很轻，却威慑力强悍到向葵完全无法呼吸。
“人人都想得到我的青睐，得到我的推荐，可是伊格，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给你？”
他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向葵，她陷入短暂的失语，黑暗压境，周围那些巨大的黑漆漆的机甲释放的威慑力都不如眼前这个男人。
“就比如在你周围的这几台功勋机甲。”
墨修满意地看到她眼中不小心流露的惧意，“世上机甲千千万万，为什么最终站在这里，接受联邦军校学生敬仰的，会是他们。”
“记住，在战场上，长官永远贪得无厌。”
“我麾下的士兵，既要勇敢，也必须具备能让我欣赏的实力。”
机甲馆花园的藤兰香味过于霸道，虽然无形，淡到几乎闻不到，他却被迷惑了，对这陌生的女孩说了太多的话。
可他又隐隐直觉，那绝对不是藤兰的香味，于是他向前一步，与向葵更近，近到两人的眼瞳里可以看清对方的五官细节。
随着他突然的靠近，向葵的心脏袭来一阵绞痛，她立刻意识到，墨修上将不是她身边那些乳臭未干的一年级学生，他是一个具有恐怖精神力的男人，他携带的精神力能量对普通人的身体绝对是一种负担。
近距离站在这个男人身边，抑制剂还能保护她吗？
祖父的提醒霍然出现在她脑海，犹如兜头一盆凉水，将她浇醒。
她猛然意识到，刚才的主动靠近，行为无异于自杀。
脑海里警铃大响，吓得她在墨修靠近的刹那，一连退了好几步。
几步过后，她和他终于拉开距离。
墨修原本审视她的表情慢慢转冷。
鼻尖萦绕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又无影无踪，也顺带抽走了胸腔深处那类似欢愉的感觉，他厌恶地瞥了一眼窗外，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弹到他好几米之外的女孩脸上。
“我会让上将看见我的实力。”
向葵匆匆撂下这句答复，再次看向深不可测的男人，眼中划过一抹恐惧，见了鬼似的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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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