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林书渝来不及追问商文异是在哪里知道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走到了房间的窗台。有些厚重的玻璃窗被推开，唢呐声顿时清晰起来，和哭喊声一起闯进他的耳中。
他探出头去，眯起眼睛——丧葬队伍离他们的小楼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够看清楚那穿着白衣的庞大队伍。披麻戴孝的人紧紧簇拥在一起，几乎要将半条街道都塞满。队伍的最前方，两个戴着白巾的男人把把两块白幡高高举起，上面的字墨迹甚至没干透：
【吾儿黄岁】。
……这下他知道商文异是怎么知道死的是谁的了。
“湘西没有这种把死者名字写在幡上的习俗。”林书渝把头收回来，眉头皱起，“他们这是做什么？”
哪怕是招魂，也该是将一块长白布顶在头上，形成一条白色长条状沿街往前走。况且人才刚没了不到半天，怎么可能就到招魂那步？这白幡比起给鬼看的，更像是……
“他们是写给人看的。”商文异轻声说道，抬手将窗户合拢，将刺耳的唢呐声挡在外面，“以他们前进的方向，应当是要上山。”
深夜上山仍是禁忌，就算只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没有光照的情况下爬野山也相当危险，因此，队伍里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林书渝了然：“他们想让其他人也加入进来。”
说句好听的是多个人多份保障，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为自己多添一块垫脚石。
商文异颔首，反手将房间灯光关闭，窗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隐没了他们站在窗台前的身影。唢呐声越来越近，原先模糊不清的哭嚎声也跟着清晰起来。
“黄岁啊——黄岁——”
队伍里的所有人都挂着悲伤至极的表情，嘴里无一例外都呼喊着这个名字。林书渝眯起眼睛，向着队伍中段看去——没有棺材，也没有骨灰罐。
这是一支送葬队伍，可队伍里却没有死者“本人”。
唢呐声终究还是打扰了他人清梦，隔壁的小楼亮起昏黄的灯光，缩在屋檐底下的大黑狗抬起头来，安静地注视着挤满了街道的队伍。
铁门被人缓缓推开，年迈的阿婆从门后探出身子来，浑浊的眼珠在这条不对劲的队伍上一扫而过，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
哐！铜锣声一响，闷闷的，像是乐谱上的休止符。全身上下裹满了白布的女人从队伍中段挤出来，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唢呐声配合着停了下来，整条街道又恢复了寂静。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林书渝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微凉的风顿时灌了进来，同时也带来了两人的对话声。
“阿婆，打扰你了。”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点鼻音，但平静到有些不可思议，“阿岁死了，我们急着把他送上山。”
柳阿婆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了那两幅白幡。
“莫要这样摆啊。”她重复着说，“莫要这样摆啊。”
举着白幡的男人对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把手臂放下来了些。原本站在队伍中段的男人一个箭步上前，急匆匆地托起了他们的手臂。
“别放手！不能放手！阿岁找不到该走的路了这么办？！”
中年女人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柳婆婆的视线，语气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柳阿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信有东西在找人啊？不这样摆，阿岁的魂怎么找得回来？”
“是呀阿婆，这些年来哪个人遇到有脏东西直接上门来找的呀？肯定是你记错了！”人群中有人附和。
“你们呐……”
柳婆婆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唢呐声再度响起，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响亮。
林书渝悄无声息地将窗户合拢，沉思片刻后，扭过头去说道：“之前念念说有孩子在喊他上山玩，现在想来，那应该是黄岁。”
就是不知道，黄岁是单单只喊了林念一个，还是一家挨着一家喊了过去。直觉告诉林书渝，应该是后者。
“一座寨子里有人被鬼请吃香，有人的孩子被骗到山里去。如果两边对应的都是同一座山，那座山里得有多热闹？”林书渝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
“那山鬼说过，它要开始吃人了——黄岁喊的孩子里，会不会也有委托人那家的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有些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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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现之时，好几道尖叫声打破了寨子里的静谧。有谁连鞋子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就冲上了街，哭喊着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林书渝跑到楼下将门打开之时，那道身影已跑过桥，直直奔进了树林里，不见踪迹。
几个早起的小摊贩正立在路口，看着上山的路啧啧了两声摇头叹息：“造孽哟……”
“唉，要是你家孩子丢了也会这么急的。”来买早餐的男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忍不住多嘴道，“你们是不知道，那家父母起床掀开被子一看——姑娘没了！只剩下个什么躺床上你们肯定不敢猜！”
“剩了个什么？总不能是个布娃娃。”有人搭腔道。
“不，是只肚子里被掏空的母鸡，肚子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陈米！胃都被掏掉了，米还能一路从鸡喉咙里满出来呢。”那人咋了咋舌，“你们说，这是不是之前……”
“莫说这个！莫说这个！”年纪大点的摊贩硬生生插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男人猛然回过神，有些懊恼地打了两下嘴巴。
“莫说什么？”一道年轻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些一双纯黑眼瞳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到了这块来，“陈米怎么了？”
众人被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望着如幽灵般突然出现的黑发青年：“你这小年轻，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以陈米怎么了？”林书渝往前凑了些，执着地问道。
男人被他那双幽黑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打了个抖，往后退了一步：“年轻人好奇心别那么重，问这么多对你没好处的！”
“你也说了我是年轻人，所以我没什么好怕。”林书渝继续追问道，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告诉我就是了，我不怕出事。”
“你……”男人哑口无言，莫名感到了几分恐惧，将目光移开来，就像是掩盖般苍白地讲道，“现在的年轻人……”
年纪较大的摊贩拨开挡在前头的人，仔细打量着青年的脸，喃喃道：“是你。”
林书渝愣了愣，没能从过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面前人的身份，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们搬走了。”摊贩眯起眼睛，像是在认真辨别着什么，“怎么又搬回来了？”
林书渝叹了口气：“这是我回来之后第二次被人这么问了。”
摊贩笑了一声，只可惜听上去并不怎么真心。
“你还在寨子里的时候年纪太小，想必也是没有人和你说这些……以前每年八月三，街上总会没人一天，你还记得吧？”
这个林书渝倒是印象深刻：“记得，那天学校不会上课，但是不许我们踏出学校。”
一整个白天，他们都坐在教室里面看书。窗帘被严严实实的拉上，就算趁着老师不注意将窗帘掀开一角向外看去，也只能看见空荡荡的街道。大人永远对这一天他们的失踪闭口不言，孩子们在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面对的就是空无一人的家。
林书渝从来没有好奇过这背后的秘密。毕竟对于他来说，这只是有些特别的一天——他的家人从来不会参与寨子里的活动。
现在想来，这古怪的一天应该与那座隔绝了寨子与外界的山有关。
“之所以不然你们踏出学校，是因为那天山鬼要睡醒吃饭。”摊贩泛着些许黄斑的眼球转动着，“它贪得很，一定要吃刚出生的孩子，可谁又愿意把孩子送上去呢？就一年年的往山上送假孩子。”
“假孩子？”人群中的年轻人有些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把怀孕的牲畜剖开肚子，把里头成型的胚胎连着胎衣拿出来，用羊肠从口穿到肚脐，在嘴里打上结，再放一具鸡骨头在里头，假装是夭折的孩子。山鬼眼睛不好，看不出来的。”
这法子相当阴邪，让人听着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林书渝抿了抿唇：“这和陈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想要让被杀的畜牲无法在阎王殿前申冤，就要用米来堵住它们的嘴。”摊贩的语气很平淡，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难以忽视的狠戾，“陈米混新米，煮出来的饭就能把喉咙完全堵住了。”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道是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还是因为不敢轻易开口。不过，摊贩也不需要别人的附和，自言自语着就回到了自己的小车前，继续忙活起了自己的事情。
“说什么报应……就几只畜牲，能有什么报应呢？要是当初真的给了孩子，那才是真的报应。”
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没等人回头看，一辆吉普车便风驰电掣的开了过去，被掀起的尘土在后面缓缓落下。林书渝的目光追随着车辆远去，手指在胸前的铜镜挂坠上碰了碰。
爸妈最后一次发来消息时的定位是青垌寨的边缘，有很大概率是在那座无名山里。
——他必须要上山一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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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夜半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