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善泉挎着刀神情冷厉的走上前去,准备好好地教训一番这些三番五次上前骚扰、胆大妄为的流民。
让他们知道这只车队的主意不是他们能打的,还是乖乖赶路,早日到达朝廷开放的赈灾之地才是正途。
只是当他走近这一家人时,才发现自己恐怕是猜测错了。
这一家人虽一眼能看出来是逃荒人流中的一员,但脸上并无谄媚之色,且身上穿的还算干净,让人下意识的想要将他们和其他流民区分开来,更愿意将他们当成穷苦百姓来对待。
所以季善泉忍不住收敛了身上的怒气,只站定了步子对这一家人沉声道:
“速速散去,莫要逗留。否则莫怪我刀剑无眼,伤了你们。”
听着这暴喝在耳边的冷硬话语,宝珠害怕的抖了一下,扑刷刷的落下泪来。
一旁的苏梨娘感受到了女儿的害怕,却并不敢动,唯恐自己的哪一点儿行为惹了贵人厌弃,只好手上用力,轻轻地捏了捏被自己握在掌中的女儿的小手。
宝珠这一哭,也引来了季善泉的目光。
只一眼他就能分辨出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儿,尤其是那两泡聚了水的大眼睛,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乖巧的过分。
再一看小孩儿被刮得光溜的头发,季善泉一蹙眉,自觉看清了这一家的用意,肯定又是看见他们车队富贵,想要卖掉无辜的孩子,来换取让他们自己活下去的金钱和粮食。
于是,季善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厌烦的说道:
“我们家不买奴仆,速速退去。”
说完就将右手搭在剑柄上,准备把宝剑抽开,威慑他们一番。
这时跪在最边上的男人说话了,季善泉抬眼看去,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此时正欠着身子跪在那里,看起来并不像个要卖儿卖女的混蛋无赖。
虽然厌恶卖孩子的人,但其实季善泉也知道,农民遇到了灾荒,想要活下去困难异常。如果卖掉一个孩子就能给一大家子一条活路……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更别说——
季善泉看了一眼虽剃了头,但脸上十分白净的孩子。这家人能特意给孩子梳洗一番,是真的想要给孩子好好的谋份差事,不是随便的打发卖了就不管孩子死活,已经算得上是一番慈爱了。
这样想着,季善泉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愿让自己显得过于愚蠢,以至于显露出“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但不想接下来男人说出的话,却和季善泉揣测的并不相同。
只听男人尽量将声音放平稳,想把话说的更清楚:
“我们不要钱,只求贵人看看路上还缺不缺端水拾柴的小丫头,能把她带上。给她口饭吃,饿不死就行。她吃不了多少。这丫头听话懂事,路上贵人若是闷了,找她去逗个乐儿,指定开心。”
跪在旁边的苏梨娘听着丈夫这些违心的贬低女儿的话,低垂着的脸上眼泪簌簌的往下落,流成了两条河,但心中也知丈夫说的已经是极好的了。
女儿乖巧懂事,也最是能体贴人,若是去了贵人身边,定是能让自己活下去的。
郑宝珠不知娘亲心中的种种苦忧,听到爹说自己会逗乐,连忙从娘手里抽出了自己的小手,膝行几步跪到大人的脚边。
她还是有些害怕,不敢像平时一样伸手去拽大人的衣角,只是将两只小手捏成拳头放在自己腿上,然后仰起头来对着背光看不清脸的大人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轻轻巧巧的说道:
“贵人,我什么活儿都会干,我会洗衣做饭,还会照顾小孩儿。我,我还吃的很少,给我半个烙馍就行。求求您心善,收下我吧。”
说完就眨巴着眼睛望向头顶上方的高大贵人。
季善泉低头看着窝在自己脚边的一小团,一恍惚仿若看到了家中那个最得他疼爱,总是缠着他撒欢卖娇的小女儿。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遇到这样一个卖身为婢的小丫头,他说不定会发发善心,收回家去和家中的小丫头做个伴儿,但如今不行。
前些日子刚进中州看见流民的时候,夫人也曾动过善心,但当车队被流民围过一次后,夫人就再也没有停下脚步给流民发过东西。反而是拘着车里的哥儿姐儿,让他们加快步伐赶路。
有这样明事理不乱来的夫人,是他们这一行人的福气,如何还能擅作主张,为夫人徒添麻烦与危险呢?
想到这里,季善泉眉头一拧,终究是将手中的利剑拔了出来,只是剑尖没有对着地上的一家人,而是转向自己身后,堪堪碰在腿边再次不容情的喝道:
“速速退去。”
下一秒钟,跪在腿边的小丫头就被一双干瘦的手给捞了回去。
季善泉看着那丫头的母亲头也不抬,像只仓皇的母兽把自己的崽子叼在怀中,胡乱的向后退去。
方才低头叩首的男人也是反映迅速的一个转身,就伸手护住了自己的妻子,留下了一个宽阔却并没有什么肉感的后背给季善泉。
等感受到并没有剑刃落下之后,便用有力的双手架起妻子,拉起孩子,一家人相携着往远处退去。
看着他们离开,季善泉才重重的叹出一口气来,没有再多看下去,转身往车队里走去。
车队中,季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坐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周围是重重的护卫。看着季善泉回来,几双眼睛都不约而同的向他望去。
季善泉走上前去,简单汇报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是一对夫妻来卖孩子的。”
季善泉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想要帮那家人一把,于是继续说道:
“一家人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把小丫头的头都剃掉了,说是不要钱,只求咱们把孩子带走。”
说完就安静的站在那里。
他了解夫人的为人,良善却不会愚蠢,手段凌厉却又心怀慈悲。他是下属,不敢为主家做主。但能将实情告知,如果能救,夫人定会出手。如果不能,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一点儿良知。
坐在矮凳上的季夫人轻轻掀起眼皮看了季善泉一眼,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这是丈夫本家庶出的族弟,平日里跟在丈夫身边办事,数十年来和自己也早已相熟,最是知根知底放心不过。他多嘴说这一句,绝对没有什么坏心思,最多就是动了软心肠。
季夫人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开口问道:
“还有两日就能出中州了吧?”
“是的,还有两日就能到开平府了。之前派人去打探过,开平府内并没有灾荒,进了府城我们就安全了。”
季夫人点点头表示了解,开口说道:
“那就再看看吧。”季善泉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倒是坐在季夫人身侧的两个小孩听懂母亲的意思后,来了精神,都探头往空地上看去。想看看那家人还在不在,还会不会回来。
结果下一秒钟就听见小孩儿的声音兴奋的叫道:
“娘,快看,他们回来了。”
季善泉回头看去,果然看见那一家人又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的走了过来,然后像抱窝的鹌鹑一样,齐齐的跪了下去。
那当娘的还细心地为女儿拉了拉落在腿上的衣服上摆,然后将女儿的小手紧紧攥在了手里,低下头规规矩矩的跪了起来。
看着女人那低垂的脖颈,逆来顺受的姿态,季善泉和季夫人一时都忍不住沉默了下来。
还是小少爷那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你看那是什么?那帽子下面。”
众人的视线忍不住随着小家伙的手看了过去,发现那男人的胸口处遮着一顶草帽,此时正有一个白生生的东西从帽子下伸出来,在刺眼的太阳下明晃晃的反着光。
季夫人眯着眼一时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能模糊的看见那小小的东西动了两下,便被男人用手握住,小心的放了回去。
原本跪的笔直的母女二人都转过头来,关切的朝男人的怀里看了过去。
那一瞬间,季夫人好像突然明白了那白嫩嫩的东西是什么。
“娘,好像是个小宝宝呢。”
女孩儿清甜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季夫人端着杯子的手紧了紧,蹙着眉头念叨了一句“作孽呦”。然后转头对季善泉说道:
“再好好看看。”
季善泉点了点头,领命离去。
话虽是这样说,但后面的时间娘三儿却再也没了方才休息时的闲适,三双六只眼总是不自觉的便飘向了那片空地。
“娘,那个小宝宝怎么不动了?他是不是被晒晕了。”这是才四岁的季家小少爷,季璋。
“娘,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卖掉孩子,他们看起来挺疼爱那女儿的。”这是今年刚九岁的季家小姐,季钰,季知时。
“这太阳怎么越来越毒辣了。”这是季家的家主夫人,林锦书。
三人的焦灼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那家人也老老实实的跪了半个时辰,不知在何处观察的季善泉才再次出现。
一身劲装挎着刀的季善泉大刀阔斧的向一家人走过去,干燥的灰尘被他惊扰,在他走过的身后放肆的升腾翻滚。明明只一个人,却显得分外气盛。
小少爷季璋咽了口口水,不确定的问道:
“娘,泉叔不会是去赶人的吧?”
季善泉:不行,我要冷酷。
季善泉:不行,我再看看,万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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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善心 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