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冬天比他们想象得更难熬。不单单是远比城市中更低的气温,还有这个家在冬天里爆发出来的诸多问题。院子里的水管几乎完全用不了,管道里的水结了冰,一整天也没办法化开。
连通着浴室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也冰冷刺骨,就算只将指尖放到水流下冲一小会儿也会觉得好像会被冻伤一样刺痛。
虎杖悠仁洗完澡在浴室里擦干身体的时候也会被过大的温差刺激得直打哆嗦。他们换了可以淋浴的花洒,加班加点工作的热水器提供了足够他们两个人冲澡的热水,但为了避免在密闭的浴室里被水蒸气憋得无法呼吸,他们不得不将浴室的门开着一条小缝,可这也导致外面的凉气会顺着小缝钻进来。
“要把头发好好擦干才行!”眼尖的乙骨忧太看到了虎杖悠仁粉色发尖上挂着的小水珠,立刻要求他赶紧到被炉里坐下。
“我自己擦不干啦......”说来奇怪,就算虎杖悠仁和乙骨忧太用同样的毛巾、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时间擦拭他自己的头发,总是乙骨忧太擦得更干一些。
已经减少了洗澡的频率,但每次在冬天进入浴室总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事情。
出来的时候也是。
虎杖悠仁几乎是扑到了被炉边,以乙骨忧太看不懂的姿势滚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湿哒哒的脑袋在外面。
乙骨忧太拿来外套,将已经瘫在被炉里融化了的粉色小老虎拽了出来,任劳任怨地给他穿上外衣,自己拉过椅子坐在他身后,然后就会得到一具有点沉甸甸的、靠在腿上的热乎身体。
“悠仁每次出来都会把水甩得满地都是......你这根本就没擦吧?”
“因为想让忧太帮我擦嘛。”
所以变得越来越懒,这次干脆胡乱用毛巾蹭了两下就出来了。
让别人帮自己擦头发是会自动触发昏睡魔法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睡美人碰到的纺车一样,虎杖悠仁几乎每次都会歪着头睡过去,最后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头会被乙骨忧太夹在膝盖中间,感觉脑袋都被夹得前后拉长了。
“你帮我擦头发的时候也会睡过去诶。”乙骨忧太的语气中带着点不可思议,又仿佛接受了现实一般,只用调侃的语调戳穿了虎杖悠仁。
“那、那是因为碰到热腾腾的东西就会犯困!我喝完奶茶也会这样......”虎杖悠仁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言出法随一般开始眼皮打架,引以为傲的入睡速度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几乎不到十秒他就开始困到点头了。
还好是我先洗的澡......乙骨忧太心想,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间还早,待会儿再叫醒他吧。
如果是夏天就好了。意识在梦与现实之间摇晃的虎杖悠仁觉得自己天旋地转,像一只从小孩子手中逃逸的氢气球,隔着毛巾在脑袋上揉搓的双手力道很轻,因此也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白花花的云朵包围了一样,浑身软绵绵的。
如果是夏天,他就可以对着电风扇吹风,或者躺在缘侧和走廊边缘,让夏夜的风带走头发上的水汽。
“悠仁?醒醒啦,要到时间了。”
那双手离开了他的头发,卡住他脑袋的双腿也松开,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的脑袋向前倒下之前托住脸颊的手掌。
似乎是猜到自己一松开腿,虎杖悠仁就会像是个没骨头的棉花娃娃一样向前倒去,乙骨忧太早就知道他会搞这样一出,提前撑住了他还有点肉乎乎感觉的脸。
“别睡了,”乙骨忧太捏着他的脸,像是在揉捏一块手感很好的橡皮泥,“马上要到新年喽。”
这成功让虎杖悠仁清醒了一些,主动推开乙骨忧太的手,甩了甩脑袋。紧贴着头皮的发根还能感觉到微微的潮湿,但已经没有水分蒸发时带来的凉意了。
“谢谢你,忧太......”他一旦困到一定程度,说话就会变得黏黏糊糊,小时候更甚,至少现在能让别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让虎杖倭助来评价的话,他小时候简直就像是在吃糯米丸子一样,叽里咕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虽然被炉和早上的床一样对虎杖悠仁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他还是撑起精神从里面爬了出来。
乙骨忧太最近有的时候会发出一两声咳嗽,因为不算严重,也没有发烧嗓子疼之类的现象,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吃掉家中剩下的感冒药之后也没什么用,依旧会感觉到喉咙里突然泛起难以忍受的痒意。
虎杖悠仁帮他一起将从神社里带回来的跨年荞麦面从饭盒里盛出来。
今天是2006年的最后一天,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已经可以平淡地接受了,虎杖悠仁发现这个村子里的人根本不在乎跨年的时候没有再说其他的话。神社倒是有跨年守岁的活动,但他们更想回家自己守岁。
下午的时候宫司带着神社的大家一起做了跨年荞麦面,只用了一些素菜和野菇熬汤底,有巫女偷偷塞给他们一些天妇罗和鲑鱼子,在盖上饭盒之前还往里面洒了不少海苔碎。不过等到他们现在将荞麦面盛出来的时候,那些海苔碎都已经被泡得看不出来了。
咬断荞麦面,就代表着与过去的一年告别。
虎杖悠仁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爷爷坐在电视机前看红白歌会,窗外是漫天绽放的烟花,将夜空装饰得超级漂亮。虽然有些吵闹,直到深夜还能听见一两声烟火蹿上天的声音,但那是虎杖悠仁除了过生日之外为数不多对“时间”有明显认知的时候。
跨年荞麦面的味道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滋味,量也不大,不过它本来就不为填饱肚子。在指针转动发出“咔哒”声,指针终于重叠在一起的时候,虎杖悠仁刚刚好吞下最后一口。
“新年快乐!忧太!”
“新年快乐呀!”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相视一笑。
“里香也是,新年快乐!”虎杖悠仁对着从影子里冒出头来的白色咒灵说道,但是它显然对挂在床头的玩偶更感兴趣,用尖尖的指甲拨弄着棉花做成的小东西。
“她最近变得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了诶,”乙骨忧太开心地说,“也很少弄坏家具了。”
虎杖悠仁猛地点头表示同意。
就像里香现在虽然正在玩着与自己体型相差悬殊的玩偶,但却能很好地控制手上的力道,不会将美美子送给他们的礼物扯坏。
这样的话,虎杖悠仁就想要许下一个新的新年愿望。他期待着以后里香可以恢复自己的神志,亲口告诉他们自己未完成的遗憾。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白色。虎杖悠仁缩在被子里,贪恋着狭小空间内的温暖,连下巴都不想伸出来。
“......下雪了?”乙骨忧太翻身看向窗外,不小心将被子掀开了一些,引来虎杖悠仁不满的嘟囔。
下雪的时候,空气中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和雨水类似,不同于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直冲鼻腔的新鲜味道。
鹅毛大小的雪片从窗前滑过,速度极快地坠向大地。
天空和地面的颜色变得一模一样,分不清彼此,阴暗的氛围深受一些人的喜爱,这样的天气正适合躲在家里,喝上一杯热腾腾的奶茶,看电视机里播放着的自己最喜欢的节目打发时间。
“雪下得好大。”在乙骨忧太的记忆里,仙台的冬天从来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就算有雪花飘落也只是在柏油路上铺了浅浅一层,如果出门晚的话就只能在路边的角落里找到一些被清扫堆积在一起的雪堆,它们很快也会化作一滩雪水流入下水道。
虎杖悠仁终于想起院子里的菜地:“不好啦!我们的棚子会不会被压塌?!”
他猛地弹了起来,讨厌的冷空气也无法阻拦他想要出门的决心,这下换成乙骨忧太被冻得一激灵:“先把衣服穿好啊......”
虎杖悠仁被压着将秋衣、毛衣、外套、围巾一层层地套好,裹得严严实实后,戴好手套拉开门,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喟叹:“哇——忧太!雪超级厚的啊!我们可以堆雪人玩了!肯定能堆得超级大!”
积雪几乎要将门口的台阶全部埋进去,虎杖悠仁多套了两双袜子,换上了雨鞋。
“好冷啊,”脚面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发出一声惊呼,“不行不行,还是要穿靴子才行!”
乙骨忧太把自己裹成一团,靠着虎杖悠仁向外看:“好多的积雪!我还以为用不到靴子的来着......那我们只能今天出门的时候去杂货店问问有没有了。”
只是在门口待了一小会儿,他的鼻尖就被冻红了,吸着鼻子说道:“等雪小一些再去看看吧......悠仁身上真的好暖和啊。”
雪片密密麻麻地不停下落,好在现在还没有刮风,饶是如此这样密集的雪花也让人觉得无法呼吸。
收回脚的虎杖悠仁哈哈笑了两声,颇为自得地说:“所以忧太觉得冷得时候就来牵我的手吧,很暖和的!”
真是让人羡慕的体温......乙骨忧太关上了门,虎杖悠仁已经跑到窗户边上探头探脑,想要找个角度看看菜地棚子的情况。
“看起来还能坚持呢,不过塑料膜上已经全是雪了。”
虎杖悠仁看到了凸起的弧度,这是个好消息。
新年的第一场雪比他们预想的要大得多,几乎下了一整个上午。家里还有一些面包和零食,中午他们简单在家吃了一些,等到午后时分雪停,两人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理院子里的积雪。
借助里香的力量,他们拿到了放在院子杂物堆旁边的雪铲,但在刚刚开始清理台阶周围时他们发现了不小的问题。落在上层的雪是粉末状的,没有压实,很蓬松,能够轻易被方形的雪铲推离原地,然而更下层的雪已经开始结冰,表面凹凸不平像是颗粒一样,如果用力强行清理的话总感觉雪铲会被戳断。
“没办法,感觉杆子会断掉,”虎杖悠仁感受着脚下光滑的地面,向乙骨忧太摇了摇头,“不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滑冰一样!”
似乎只有靠近房屋的一圈才有这样结冰的现象,院子里大部分的雪都能够被轻松推走。被推走的雪几乎都变得脏兮兮的,因为混入了院子地表的浮土,如果用这些脏脏的雪来堆雪人的话感觉不太干净,所以在乙骨忧太的提议下,他们特意留出了一小块地面没有清理。
太阳没有出来,依旧躲在厚厚的云层之上。
他们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微微发红,尤其是脸颊上方的那块区域,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哭过一样,衬托得眼睛更加亮晶晶、湿漉漉的。
“忧太,”虎杖悠仁每次张嘴都会有白色的哈气飘出来,让面前的视野模糊了一瞬又一瞬,“我能躺上去吗?”
“雪里吗?”
虎杖悠仁没有管他的疑问,而是直接拉着乙骨忧太向那一小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的雪面上倒了下去。
乙骨忧太的惊呼被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雪面,感受到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蓬松的雪缓冲了他们摔倒的冲击,虎杖悠仁仰面朝上躺在雪里,能够听到身下的积雪被挤压时发出的咯吱声。
这感觉真的很棒!
从这样的角度看去,连灰色的乌云都变得遥远起来,他仿佛处在了离天空最远的地方。只有隔着最远的距离才能真正理解它的辽阔吧。
他敞开胸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被冷空气刺激得咳嗽了两下,转头去看乙骨忧太。
“呜哇?!忧太?!你还活着吗?!”
他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将正面向下、整张脸都埋入雪里的黑发孩子拉了起来。他完全没注意到乙骨忧太居然是这样倒下的!
乙骨忧太眨着眼睛,倒下去的时候他也想过干脆转个身,但脸部的皮肤一接触到雪面,他突发奇想地没有动弹。干脆就这样将脸埋进雪里去吧!
“睫毛上都沾上了雪诶......鼻子好红!”虎杖悠仁看着被拉起来的乙骨忧太,噗嗤一下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乙骨忧太的头发、眉毛、睫毛之类的地方全都沾上了雪片,虎杖悠仁的心中闪过那些根根分明的黑色毛发将白色的雪片刺穿,像是串在竹签上的章鱼小丸子一样被举起来的幻想。
虽然乙骨忧太总说自己的体温很低,但相比之下还是足够令粘在身上的雪粒极快地化成冰凉的水珠,所以几乎是眨眼之间,毛发上的雪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们堆了三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没有脖子,甚至连上下半身的分界都不太清晰。
“但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我们三个!”虎杖悠仁指了指三个雪人。
一个有着圆圆的眼睛,一个下巴上有一颗小痣,还有一个稍微矮一些,虎杖悠仁为它画上了大大的笑脸。
乙骨忧太被他们的杰作逗笑了,突然想起应该用相机将这些记录下来,于是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从他进门到拿着相机回到院子里,一共用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悠仁?”
三个歪着脑袋的雪人沉默地看着他,院子里再没有其他人回应他的呼唤。
“悠仁?!”
乙骨忧太的声音掉在了空旷无人的雪地中,白茫茫的雪片接住了它们。
比恐慌更先被察觉到的是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院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土路上未被清理过的新雪里留下了一行脚印,乙骨忧太只看了一眼就能想象到粉发孩子向山上的奔跑的景象。他迅速绕过院门,在地上留下了第二行并行的脚印。
这片森林像一片无声的沼泽,不会主动捕食,却足够危险。它等待着自己的猎物心甘情愿地送上门来。
积雪停留在树顶,代替夏天的枝叶投射出通向未知的阴影。乙骨忧太刚刚踏入林间的雪地,里香就迫不及待地闯了出来。它愤怒地咆哮着,向乙骨忧太示意前方有什么值得警惕的、危险的东西。
虎杖悠仁并没有深入森林太远,他孤身站立在树影间,背对着乙骨忧太。
里香发出一声尖啸,身上的外壳错位似的鼓动着,难以掌控的力量正在其中游走,濒临失控。
虎杖悠仁当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但比起里香和乙骨忧太,他更无法将目光从眼前的这道身影上挪开。
“中美?”
女孩还是山王祭那天离开神社时那副样子,不过下摆的衣服已经被撕扯成了条条缕缕的模样,露出红色的内衬。代表圣洁无垢的无纹白衣沾上了泥土,浅黄色的泥水从泥点附近蔓延开来。
他们隔着十多米的距离,谁也没有向对方靠近。
乙骨忧太一把将虎杖悠仁扯到自己身边,压低眉头,咬着牙望向“死而复生”的中美。
虎杖悠仁觉得里香的体型似乎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圈,它在暴躁地碾压着地面上的积雪,手掌直接摁碎了林间的石块与倒下的断木,不停地发出各种低吼。
粉发的孩子怀里抱着的猫瘦骨嶙峋,在惊慌中跳出了他的臂弯,三两下钻入林间消失不见了。虎杖悠仁没有再去找它,而是盯着明显不太正常的中美。
“你还、活着?”
这不可能。直到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虎杖悠仁才明白爷爷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付出了多少心思。没有食物、没有保暖的衣物,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独自在森林里生活几个月?
那绝不是活人,乙骨忧太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这一点,脚步微微后退。
那是尸体,或者......某些类似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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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