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人的头骨像一个坚硬的胶囊。如果出血发生在内部,或是大脑本身,头骨将无法扩张。这个外壳内部的压力上升,挤压柔软的灰质。出血过程可能缓慢,意识不会突然丧失,呼吸功能还可以长期维持。我或许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起来睡得很沉。
再后来,一股血液或许会从我的耳朵、鼻子里流出。接着皮肤呈蓝灰色,四肢拉耸着,软绵无力。瞳孔放大,没有脉搏。医护人员轮番施行心肺复苏术。最后医生宣告:我死了。
以上是我对自己结局的预期与陈述。我将死于脑出血,死在无影灯下。
但是——
脸颊正紧贴着丝滑的枕套,触感微凉。可以闻到枕芯里散发干燥花草的淡香,没有消毒水气味。落地窗外,摩天楼顶避雷针闪烁,尖顶割开夜色。黑暗中,我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跳动。咚、咚、咚……节奏有力,像在模仿机械引擎中的活塞,它不停推动意识穿过混沌,推向清醒。
没有死,为什么?
我坐起身,离开了关于死亡的预期和陈述。自主呼吸,清凉空气大量吸入肺里。打量四周,这里真的不是手术室,也不是病房,更不是太平间,只是一间装修讲究的卧室,像杂志里精心布景的样板房。我缓缓行走,足尖陷入柔软的绒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想不起手术以外的事,包括自己是谁。姓名、籍贯、家庭关系,私密并重要的信息全部忘记。
试着自问自答,捕捉熟悉的痕迹,可大脑空得可怕,唯独对死亡的预感,对手术风险印象深刻。似乎很久以前就自觉活不长,产生一种消极的本能。怎么会这样?被茫然无措的情绪裹挟,我走出卧室。
客厅空旷寂静,亮着淡黄色氛围灯。一个女人背对,坐在那里。黑色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肩颈。迟疑地绕前,看见她膝头的笔记本电脑,本人一手摇晃啤酒罐,另一手快速敲击键盘。屏幕冷白的光映照她侧脸,五官有锐利的美感。她转头望来,目光带着穿透性。恍惚被一只鹰从高空睥睨,我下意识挺直腰杆。
“你醒了。”她语气很淡,“晚上好。你这一觉睡了很久。”
我没回应,和她保持自以为安全的距离。
“还记得多少事?”
几乎没有。我默默回答,主动问,“请问,你是谁?”从喉咙里漏出的声音干涩沙哑,陌生得像别人。
“你这么问,至少说明你把妾身忘了。”
妾身?古怪的自称。我浮想联翩地揣测。面对我的反应,她笑了笑,同时合上膝头的笔记本。屏幕光熄灭,她的面容沉入夜色,而那道视线落在脸上的感觉愈发鲜明。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有,想知道自己是谁。
可一旦开口,就像将最后一点主动权和尊严都拱手让出。我谨慎地观察。她耐心等我开口,似乎并无恶意。
“先坐下吧。”她说。我慢慢挪到离她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时身体陷进柔软的布料。希望没有掉入蜘蛛网里。
“我去拿喝的。”她不在意我的戒备,起身从冰箱取出一罐饮料,抛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
“视力正常,手很稳,看来恢复得不错。”她轻笑,坐回原位,喝一口啤酒,“今天是平成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星期一。具体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六分。”
好晚。我朝窗外看一眼,“你……不睡觉吗?”
“在深夜工作更有效率。”女人说,“两年前,你突发重病,并发症不断,光是开颅手术就做过两次,落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你可以把感受到的所有异常——遗忘、疼痛、不适应、疏离感、茫然、消极——全部归咎为长期治疗引发的副作用。”
这些都是坏消息。不过,她提到手术,这与我能抓住的丁点记忆对应。心里稍稍踏实一点,接着厌恶也涌上来,不喜欢这种死里逃生的经历。同时,我好奇她的身份,对她有愧疚。她可能与我关系亲近,我却将其遗忘。
“抱歉,我失忆了。”我陈述。
“妾身知道,情理之中的结果。”她微叹,“虽然经过神经系统评估,排除存在更多大脑损伤、脑内出血或脑周出血的情况。但人的大脑很复杂,损伤后遗症因人而异。未来某一天,你可能会突发癫痫,或是急性耳鸣、视力模糊甚至失明。”
我攥紧饮料罐。罐子很凉。她的话更冰,像手术刀,把我的顾虑剖开暴露。可她觉得还不够似的,起身走向酒柜,拉开下方抽屉,里面有一只药箱。
“你现在需要静养,同时避免受到任何更深的创伤。”她指着药箱,“以防万一,你需要记住不同药物的用法。如果感到头痛,服用泰诺、阿司匹林,或者维柯丁。这是荼苯海明和美克洛嗪,出现眩晕症状时吃,包括晕船、晕车期间。”
她的讲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你,是我的家庭医生吗?”我试图为我们的关系找到解释。
她却否认,“不,妾身没那么专业,但知道怎么让你重新生活。”
她走出客厅,示意我跟上。推开公寓大门,她手指向走廊墙壁。那里镶嵌一块黄铜门牌,打磨得光亮。上面刻着姓氏:夜鳥。
少见的姓。我目光在门牌和她之间逡巡。“夜鸟小姐?”我试着这样称呼。她正在注视我,微微颔首,眼神在廊灯照耀下深邃难测。
“妾身对你的经历深感遗憾。”她声音低下去,“从今以后,你与妾身一同生活吧。你也是夜鸟了。”
“夜鸟……”人生就像嫁接在别人姓氏后面,我恍惚又一次经历死亡,“把我从前的姓呢?”
“你于此世间,已无血缘牵绊。”她说话腔调还在变化,发音更柔,内容却像一把重锤,“今后,你须全然为自己而活。”
“什么意思?”我怔怔地,隐约听出她话里的隐意。“我过去的家人。他们不在了?”
“他们没事,只是和你没关系了。”
没有记忆,不代表没有感情,我依然会为这样的告知而震惊,会悲伤、委屈、茫然,还有怨恨。
“明白了,我才是消失的那个。”突然想笑,又想问:非活不可吗?
可这样会惊动她,令她难过。我便没开口。她也沉默以对。我们回到客厅,各自啜饮。
从前姓什么、具体叫什么,不必追问了。我是夜鸟,是另一个人。一时混乱的情绪在消极中释然。心想算了。非自愿生病又怎么样,治疗一定花费不菲,给周围人添麻烦。就算年轻时身强体壮,也有衰老孱弱,成为拖累的一天。
“夜鸟小姐。”我看向她,“你为什么要收留我?你不觉得,这是在自己添乱吗?”
如她所说,我落下后遗症,医疗开销在所难免。将来某一天,我要是发病,我痛苦,她也不好受。我就该第一时间死在手术台上。
“夜鸟小姐,心地善良不意味着要亲力亲为,捐款给医疗机构就行了,没必要把一个身体阴晴不定的病人接回家里。”
她耐心听完,对我摇头说:“你对自己实在刻薄。”
不刻薄,难道要死皮赖脸,求你一定对自己负责到底?
我很感激夜鸟小姐。可她要是想通了,要终止援助,我不会怨她。已经毫无印象的家人,我也不责怪。不想为了苟活视别人的牺牲为理所当然。
“除了记不起从前,你一点没变。可妾身也不曾变过。你越是往暗处走,妾身越是用力把你往明处拉。你是妾身的私心,是非常珍贵的承诺。”
她说话意味深长。夜色中,她的眸光依然明丽,而情绪发涩,如林深处倒映月色的幽暗湖泊。
“人的一生非常之快,被挟持着随波逐流,席卷而去,往往来不及决定自己能够改变什么,更不提争取成为什么。”她轻晃铝罐,啤酒气泡发出细微迸裂声音,“你相信神明吗?相信人的愿力可以强大至逆转生死?”
“神明?”我无端感到阵阵厌恶,“好像我能有今天,是因为有神明在保佑,不就是祂回应了谁的愿望。有人想我活下去。”
“呵。”
夜鸟小姐的低笑意味不明。她不置可否,呷着酒,将沉默还我。我不追问她为什么笑。她明里暗里传达意愿,希望我重新生活。这份好意我领了。耐着性子,我主动搭话,作荒诞的想象,以为自己是初至地球的外星人,对这座城市和崭新的“当下”充满好奇。
她很欣慰,以丰盛的耐心一一回答,又突然问,“你还记得妾身的银行卡密码吗?”
“我怎么会记得?”
我一脸茫然。她叹气,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叹气。我越发相信我们是旧识,关系匪浅。只是我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拿着。”她递来手机和银行卡,卡上附一张写有密码的便利贴。盯着那一串零,我嘟哝。自己是失忆了,不是记性不好。
说着聊着,不知不觉,天际泛白。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
时间如此匆促,短暂得填不满记忆中的缺失。夜鸟小姐的讲述远远不够。
“看啊,又是新的一天。”她望向落地窗外。
城市这座庞大的机器在转醒。街道传来人与车的轰鸣。她将加入其中。她不是医生,是一名独立婚纱设计师。待天色彻底放亮,她换好衣装,喷洒香水,整个人光彩靓丽。拎起一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格纹手提包,蹬上高跟鞋,她准备出发。
“接下来两日,妾身要去外地工作。电子产品的用法你已经会了。自己安排生活吧。”
我点头,目送她乘电梯离开,道一声一路顺风。回到屋内,门在身后合拢,锁扣发出轻轻咔哒声。我一个人在客厅。晨光大片涌进,铺满光洁的地板。
从今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它宽敞明亮,舒适安全。可它依然不能称作是“家”,我的心还没有降落。
去露台,四周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将阳光切割成无数耀眼光斑。被这过于明亮的景象包围,恍若身处一个巨大谜团的内部。寂静之中,心脏继续模拟引擎活塞——砰、砰、砰——正在胸腔里搏动。
我还活着,还在这世间滞留。
02.
昨夜,夜鸟小姐教授都市生存门道。打印资料,附带一本彩印旅游指南。活在东京,她这样介绍这座城市——
坐标北纬35°、东经139°。总面积2194 平方公里,人口逾1400万。
社会治安良好。枪支管制严格,谋杀率极低,而自杀率不容乐观。
结婚率持续走低,已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晚婚化,平均初婚年龄男性31岁,女性29岁。
离婚率略有下降,与全国平均水平大致相当。
出生率极度低迷,少子化。
一座城市的介绍,以这些指标作为开头,反倒像社会学报告。
我试图理解夜鸟小姐的用意。结婚率低迷,定制婚纱的需求减少,事业受到影响,所以格外关注这些数据。我认为是这样,将疑虑暂且压下,继续翻阅。
整个上午,沉浸在陌生地名和图片中,再上网查看新闻。东京被一点点置入脑中。学习用孩子的眼光看它,又因为繁华下的疏离与冷漠而倦怠。在书房闲逛。书柜铺满整面墙,直抵天花板,藏书繁杂。夜鸟小姐,她事业有成,生活自在,有余裕善待一个人。也许在她看来,收养我和收养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
冰箱里食材充裕,依稀记得怎么做家常菜,便动手准备午饭。先煮白米饭。鲑鱼解冻,抹盐后香煎。凉拌海蜇皮。再配一小碗味增豆腐汤和几片腌萝卜。饭菜上桌,正要动筷,手机响起来,是夜鸟小姐。
“还适应吗?”她问。背景音嘈杂,她似乎正在忙碌的间隙。
“不必担心。我刚刚做了饭。”心里泛起被人记挂的暖意,想拍张照片,又发现没有她的社交账号。
“你能照顾自己就好。新身份证还在制作,户籍迁移的流程也需要时间,再耐心等等。”她平静交代,“谨记,你是谁由你自己决定。过去之事,无需再惦记。”
“我明白。谢谢。”
电话那头沉默,她斟酌,随后补充道:“妾身的书房,书桌左边最下面的抽屉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写给你的信。”
信?
谁写的?
“你记不得这些事了。但是——”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的郑重,“这个人对你足够重要,事到如今,依然值得你放在心上。妾身建议你仔细读完信。”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不知所措的脸。午餐变得食不知味。写信的是家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明明鼓励我放下过去,怎么又恳请我读过去的来信?
坐在客厅,做心理建设。想了好久,把排除家人第一个排除。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和责任关系,再读他们的信,无论我想死,还是想活,都没有意义。至于朋友,还有其他身份关系,我拿不定主意,最终打开指定抽屉。
一叠信静静躺着,保存得极为平整。最上面的一封,收信人信息被涂黑,只保留地址,一家位于是奈良县内的疗养院。
罢了,反正也想不起从前,名字涂黑也好。眼不看心不烦。接着,我的目光落在寄信人一栏——
赤苇京治
陌生的名字。对方应该是男性。
拆开信。信纸是经典横线稿纸,字迹端正,一笔一划带着稳重。信写于平成二十二年,四月五日。两年前的春天。赤苇京治的字迹端正好看。如果他是学生,想必深受教师喜爱。
信中这么写道——
上周在白鸫神社与你碰面,我后知后觉,没有及时意识到是你特意在那里等我,以还书为由,暗地与我道别。真的十分抱歉。
那天,我想着快点结束晨跑,好赶去参加一场签售会,对你说话可能急躁。如果你感到被冒犯,觉得我鲁莽,我向你郑重道歉。我至今对这件事深感惶恐。
《新美南吉童话集》,你借走这本书有一个月了。你喜欢这本书吗?你的书签落在书里,夹在《去年的树》这一页。
是巧合,还是你在传递某种信息?
我记得小学四年级,学这篇课文时你哭了。你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有时回忆起来,我忍不住惦记。你与我相似,并不十分外向,有克制的一面。这与你的家庭教育有关吧。同为独生子女,我可以体会到相似的被长辈们密切关注的感受。可相比之下,你承受的压力更大。
很早就听说,伯母的娘家是当地有名的家族。我不太认可所谓由长子或长女继承家业的传统做法,可你父母膝下又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未来的道路,似乎从出生就确定了。
怪我迟钝,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你对此暗中不满,并不真心顺从长辈的决定。在我心里,医生和企业家都是非常有社会意义的职业。但如果这些并非你的期望,我会支持你选择更有意愿从事的工作。
认识你的人,大都称赞你成熟大方,早早有了继承人的风采。但我并非其中之一,现在再也不是了。我不是在讥讽。擅长察言观色,短时间内就博得别人欢心是一种本领。这是我所不具备,而你应用自如的。我不希望你因此受累。你自然不必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面面俱到,我已经察觉你的苦衷。
说句不敢当的话,你为什么不考虑把我当作你的手足来使用呢?虽然此前一直没有机会,也多有顾虑没有告诉你:我已经能做到一看你的表情、你的眼色就揣摩出你的心思了。我对你,有一种非常深刻的认识和关怀。
所以,你遗落的书签,正好夹在《去年的树》这篇故事中。太巧了。你真的,没有在向我暗中表达什么吗?
又想起去年你来我这里借书,向我打听国内排球俱乐部与现役选手,那时我很惊讶,又自以为是地窃喜,以为是自己的原因,让你对排球有了兴趣。可我这里并没有关于俱乐部或选手相关的藏书。于是,我陪你去书店,在那里挑选合眼缘的选手自传和运动杂志。
虽然你始终没透露,可是……
不,就当我在胡思乱想吧。
如果以上皆是我的臆想,请你原谅。我向你道歉。
这是一封感情真挚的信。按他的描述,我两年前就在接受治疗。所以病发时间还要往前推。也轻易能发觉他与我的关系,我们是发小,经常来往,关系要好。可这件事,还有他在信中的记录,我都毫无印象。
两年前的他还写道:课堂笔记已为你备份,你回来后用得上。知识点都按你习惯的方式罗列,也用不同颜色的笔做好了备注。
甚至提醒我:务请记得及时添衣。你生病后,体温总是偏低。将来考虑去南方城市定居,如何?
他很牵挂我,不停在絮叨天气,叮嘱冷暖,汇报琐事,还有我的空座位,没有准信的归期。他像一位极其负责的班干部,关心请长假的同学。
这封信,我又读了两遍,试图从记忆的海里钓起什么。他字里行间那小心翼翼的关切、欲言又止的担忧,我深受触动。这个人变得真实起来,仿佛穿透纸张和时间,抵达我因失忆而空寂的心底。
这个人知道我失忆了吗,还在注视我的空座位吗?
奇异的酸涩感涌上鼻腔。夜鸟小姐说他对我足够重要。我有些相信了,同时怀着愧疚,拆开余下的信封。
人物、物品简略——
夜鸟:自由婚纱设计师。你的监护人,新的家人。
赤苇京治:你的幼驯染,挚友,曾经最牵挂的人。
《新美南吉童话集》:向赤苇借的书。其中《去年的树》是你最不喜欢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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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