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七岁前属于神明。
在医疗尚不发达的年代,这句话是抚慰失子之痛的温柔谎言,后来演变成“七五三”的缘起。整个十一月都是七五三季。
木兔光太郎羡慕两个姐姐。女孩在三岁和七岁过节,男孩则在三岁和五岁。他是老幺,每次他过节,两个姐姐跟着沾光,好吃好喝。尤其是大姐,相当于过了三次“七五三”。
平成十四年。
木兔光太郎七岁。在充满节日气氛的十一月,他看着同龄女孩被精心打扮,由大人领着去神社祈福。神社分发千岁饴,祝福幼童平安长大。他最喜欢白鸫神社的千岁饴,甜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大口嚼碎,还是含在嘴里慢慢融化,都令他心生欢喜。
按习俗,得到的千岁饴要分赠给亲友邻里。木兔光太郎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包括表亲在内,家里暂时没有适龄女孩。他开始猜想,班上的女生会不会分给他糖,又有多少人会分。他暗暗希望,她们去的都是白鸫神社。
周末,父母带三个孩子购置秋装。木兔光太郎得到一双新球鞋,兴奋不已,回家时特意绕道去白鸫神社,没遇见同学,却意外得到一份糖。当日所有参拜的儿童都有糖,但唯有过节的女孩拿的是千岁饴。像木兔光太郎这样年龄或性别都不符的,得到的是一小袋金平糖。
透明的袋子被红绳束口,细小的糖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木兔光太郎捧着糖,朝拜殿方向鞠了一躬。
——缘之所系,非目所见,乃心所通。
当他还是话都说不清的小豆丁时,大人就在他耳边叨念。他懵懵懂懂,觉得在神社分得的食物,一定连接着什么神圣而又神秘的东西。
在小孩子心里,长辈的话等同于伟人、名人的意见,会产生耀眼的光芒,引发行为上的同调。这个推崇“和大家一样”的国家,这种示范比任何说教都更具力量。抵抗不了“大家都怎样怎样”的诱惑。不管对错,首先倾向于和大多数人的意见保持一致。
按这个角度看木兔光太郎,他主见不多。好在孩子比大人拥有更多可能性。
那天他行完礼,捧着金平糖回家,吃饭、玩耍、洗漱,早早睡觉。睡前许愿,想要做美梦。
如愿以偿,他进入一个特别的梦。如同穿越,掀开历史的帷幕,面前的街市如大河剧里的布景。正是黄昏时分,他走上一条漆红的桥。桥下河水泛着鳞光。
在桥心,木兔光太郎遇见一个小女孩,精致得如同市松人偶。
这个女孩是你。你和他的初次相遇发生在梦中。你已经不记得,也可能不信。但木兔光太郎确信无疑。
这你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梦,把它视为自己所有。所以自己的梦里,为什么会有别人?
面前的男孩,木兔光太郎身穿印有睡眠小精灵的睡衣。这是东京迪士尼乐园推出的原创角色。因为不久前才去游玩过,你不会认错。这个男孩和这古意的街头,还有留发髻、梳月代头的路人格格不入。
面对你的质疑,木兔光太郎不服气,坚持认为是你闯进他的梦里。但没有一味与你争辩,他是家里备受宠爱的老幺,争抢意识淡薄。他很快转移话题,大方自我介绍,姓名、就读的小学、班级和学号,全部一股脑儿告诉你。对你来说,除了名字,其他不那么重要。
“木兔光太郎。”你直呼其名,对自己的信息只字不提。你指着桥头的一棵树,问他那附近都有些什么店铺。
木兔光太郎望一眼,张口就来。你确认他是胡说八道,纠正他,从近到远、从左到右报出店铺的名字,然后领着他走过去验证。分毫不差。你下了结论,“你根本不熟悉这里。是你走错地方了。”
他哑口无言,既不服又理亏。
你说:“我掐你一下,你就能醒了。快回去吧。”
木兔光太郎不乐意,有点委屈。你不得不告诉他,天快黑时,会飞来一只巨大的白鸟。它会吐出白丝,被缠住的人会被带到天上去。
“这里很危险,你快走吧。”
木兔光太郎吃惊。你的梦里怎么会有怪物?
“我不知道。我经常做这个梦。”
木兔光太郎更困惑了。自己的梦,自己不能做主吗?不是应该想梦什么就梦什么吗?
这个问题,你也曾问过自己无数遍。
“也许,这里也不是我的梦……是那只白鸟的梦。”
木兔光太郎向远处眺望,“马上就天黑了,我们一起醒过来吧!你掐我,我掐你,这样公平。”
看着他天真又兴奋的脸,你顺势答应。两人互相捏住对方脸颊。木兔光太郎郑重其事,“我数三、二、一,数到一的时候用力哦。”
“好。”
“三、二——”
没数到一。二的尾音刚落,你突然用力。木兔光太郎脸上一痛,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越飞越高。你站在桥边,迅速缩成一个点。他惊醒了,发现自己从床上滚落,趴在地上。这不是第一次,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是因为在梦里玩耍,和伙伴追逐打闹才滚落的。
诸如异常、出奇、独一的形容,都建立在无数重复之上,是量变诱发的质变。木兔光太郎那时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要见过足够多的人,经历足够多的事,适应独立学习、探索、解决问题后,才不会镜子那样,投射出别人的形状,凡事按照别人的程序走。
当他第二次见到你,他这种意识在渐渐养成。这很好,就算是下意识的行为,他也把你单独归类,贴上特殊的标签。
依然是那个梦,黄昏下如同大河剧布景的街头。桥也还是那座朱红的桥。河水倒映着桥身的颜色。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只看这幅画面,木兔光太郎并没有立即想起从前。那段记忆被时间拉伸,细节有断裂和模糊。直到你出现——振袖和服,梳着发髻,点缀簪子与绢花——你仍是两年前的装扮。他眼前一亮,想起所有的事,向你飞奔而来。
木兔光太郎长高了。他看向你时,需要微微低头。而你也需稍稍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眼底闪烁的情绪。
你默不作声,打量他的学校制服。胸口有校徽刺绣。你的补习班里有这个学校的学生。但对方一头中规中矩的黑发,样貌上没有显著特征。木兔光太郎不一样,他黑白相间的短头发和金眼睛,大咧咧的笑声,丰富的肢体语言,你慢慢想起来,认出他了。他当年并未撒谎,确实是那所学校的学生。
你突然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因为这里是梦吧。你知道他也住东京,不过读书的地方离自己稍远。可无论如何,你们只在梦里见过。
“木兔光太郎。”你叫出他的名字。
“对,是我!”下一秒,他又变脸,质问你为何不守信用。说好的三二一,一去哪儿了?
你没有回答。他后退一步,警惕地捂住脸颊,“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你重复熟悉的劝告,“你快走吧,这里危险。”
“因为那只白鸟?”
“对。”
你向他讲述这个梦。大约从三岁起,你频繁来到这里,每次都是黄昏,在桥头附近徘徊。等天色再暗一些,白鸟便会飞来。街上除了你,没有别的女性。当白鸟吐出白丝,开始抓男人。被抓的男人一个都不反抗,反而高兴。
而且……
“白鸟有时会落在地上,化作女人的模样。”
“女人?”木兔光太郎瞪大眼睛,“她会不会是蜘蛛精,不是鸟?鸟怎么会吐丝呢?”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你摇了摇头,“但你不要被白丝缠住。”
“被缠住会怎样?那些被抓走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被吃了。”
“吃、吃了?”
你忍着不适,回忆说:“白鸟变成人,和他们接吻,然后把他们吸干。”
木兔光太郎打寒颤。你望向天边,暮色正在加深。你推着木兔光太郎,催他离开,快想办法醒来,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
他一把抓住你的手,“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白鸟只吃男人,不吃我。就算被撞见正在吃人,她也不理我,当我不存在。”
“不行!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木兔光太郎把你的手握得更紧,四处张望,“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拉着你奔跑。第一次在梦里这么用力地迈动双腿,呼吸、心跳、汗水、耳边的风声,肌肉发热、酸软、疲惫。一切都很真实。但在梦中,真切是虚幻的伴生。感受越深切,深陷其中,离现实反而远。所以与他手牵手奔跑,比独自在桥头、在人群中徘徊的时候更有梦的味道。这不是真的。何况梦的底色并不美好。
白鸟投下的阴影,如同寒冬从天而降。阴影将你们覆盖的瞬间,你朝木兔光太郎扑去,把他压在身体下面。这是一种愚笨的保护。你不忍心看他被抓走,没有考虑过自己怎么抵抗这巨大的兽形。但你还是行动了。
你造成的冲击不算大,木兔光太郎习惯了玩耍中的肢体碰撞。可扑上来的人是你。他很惊讶,也在这一刻惊醒。
白鸟,会吐白丝、会变成女人,然后把男人吃掉的怪物。
木兔光太郎没法忘记这个梦,认为你真实存在。你不主动做梦,反而常常被困在梦里。还有,万一白鸟有一天不分男女,把你吃掉了,怎么办?
对这个梦,你确实没有控制权,哪一天想要进入,哪一天只想一觉睡到天亮,由不得你做主。而两个人精神挣脱肉身,跨越时间与距离,在同一个梦中联觉,这也非常罕见。
但你并不期望能第三次梦见木兔光太郎,也不和补习班的人打听这个人。有事经过那所学校,也不多看一眼,加快步伐走开。
你有预感,木兔光太郎不会像你这样,低头装作若无其事。他会挺胸抬头,眼睛睁很亮。偶尔你因为他的发色,想到夜中出没的猛禽,视野通透且行动力惊人。何况木兔光太郎并非真的昼伏夜出。在白天,他会更加精神,看得更清楚。
他也真的在为第三次见面做准备,频繁出入图书馆,扩大晨跑范围,尽可能经过不熟悉的住宅区。害怕白鸟性情大变的那天,你困在梦里,回不到现实。他也想象你也在东京,离自己并不遥远。如果是这样,继续跑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和你迎面相遇。
无论如何,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一起对付白鸟吧,再也不要做那种怪梦了,好吗?
木兔光太郎这么想。
他坚持户外跑,家人习以为常。仿佛永远耗不尽的精力,就该在运动中尽情挥洒。但也正因如此,他坐不住,学习方面让人操心。当他开始泡图书馆,全家人喜出望外,以为他开窍,懂得学习的紧要。
《图解日本妖怪大全》、《日本妖怪百科》、《百鬼夜行绘卷》……
他埋头苦读的是这些书,也只对关于妖怪相关的作品感兴趣。一段时间后,这份热情消退。被问发生了什么,他沮丧,没找到要找的妖怪。
是什么妖怪?家人追问。
会吐丝的白鸟。
父母与两个姐姐面面相觑。会吐丝的白鸟?闻所未闻。或许是哪部漫画或游戏里的原创,日本从不缺乏精彩的妖怪创意。但木兔光太郎坚持这妖怪不是谁捏造的。只是白鸟在梦里出没,而且是别人的梦里。你的梦。
一时兴起,一时冲动,等劲头消解,他不再频繁跑去图书馆。那里没有能打开梦境的钥匙。重新跑起来,每天都比昨天跑得更远一点,探索更多不熟悉的角落。东京那么大,还有好多陌生的地方。
可如果跑遍东京,还是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怎么办?
问题萌生的同时,他也寻找到答案。
还没升入高年级,没有开始发育,还是孩子的身体里,天赋的光点已在闪烁。第一次接受采访,被摄像头对准。木兔光太郎在这一刻意识到:如果找不到你,那就让你看见自己。
跳得更高,扣球更重,得分更多,成为全场最瞩目的焦点。
他不会辜负才能。也总有一天,他会被你看见。
以上,是木兔光太郎与你故事的开篇。
依照夜鸟委托,我在复刻你往昔的记忆。你的经历足够精彩,曲折奇幻,已经胜过许多把一生走完的人。
木兔光太郎,你的雄真榊,对你意义非凡。关于你和他的故事,我试着写了,会呈交给夜鸟过目。
我是人类,也是律师,是话事人,亦是奈良古老狐仙的返祖,一方山头的守护者。我穿梭于人类与神明社会,也走进妖怪的生活。面对形形色色的委托者与共事者,我自如切换身份,也将对方一一归类。有时候神明和乡野小妖无异,而人类中有比之更加高洁美丽的灵魂诞生。
但我很难为夜鸟分类。她复杂,是独立的一类。你也复杂,自人类擢升为神明的案例不是没有,但我总有预感,你会引发一个不同以往的故事。
说回夜鸟,作为神明,她不再履行姻缘神的职责,一心清算同族。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自相残杀。大多数神明对此默许,关东地区那几位大人物更是乐见其成,巴不得她早日杀到东京。她的姊妹,白鸫的恶名早已传至奈良。狸猫们添油加醋的描绘我都听腻了。但那位大人的行径,确实有些过于不堪,罪有应得。
夜鸟和我一样拥有人类身份,她做婚纱设计,闯出名堂,攒下一笔财富,合法所得。这里面还有一些她与人类的逸闻,以后再聊吧。总之她找到我,提出申请,要把这笔财产设立信托,指定为遗产,而唯一受益人却是白鸫的祝子——也就是你。你的命运已被神明烙印,人类身份必将迎来终结。
然而,白鸫将死于夜鸟刀下。这意味着,你得不到任何关于如何成为神明的指引。
夜鸟,这个让我捉摸不透的姻缘神,她决定对你负责,首先把遗产和“夜鸟”这个名字留给你,接着就是我受其所托,完成对你旧事的记录。
身为新的白鸫,你将成为怎样的神明?
一个称职的姻缘神?不堪业力烦恼,同样拥抱**的二代白鸫?
还是像夜鸟这样,身为姻缘神,却行着祸津神之事?
我很好奇。关于你的未来,夜鸟未提过要求,她对你似乎没有特别的期许或忌讳。或许因为她快死了吧。提一堆要求,自己又无法监督。要是让我代为落实,也是为难我,令我逾矩。
夜鸟活不过这个夏天。她清理门户的同时,堕落的同胞也未停止对她的算计。
当下世道,纯洁和忠贞的栖身之处已经稀少。主张自我完满,追求效率之上,人类文明和历史一样在螺旋中冰冷上升。世界依然需要学识、需要丰收、需要财富,而爱情可有可无。没有宏大的传说,也没有庞大的信众,依靠脆弱缘分存续的小神,在这个进程中被理所当然地抛弃。
四月一日,夜鸟来见我。我顺便把记录的开头部分给她。或许有一天,这些文字将成为救命稻草。但我希望没有这一天。还是用别的方式维系你人性的血肉吧。比如木兔光太郎,你的雄真榊;再如赤苇京治,他是你的月亮。
夜鸟看过记录,没说哪里要改,但冷不丁通知,“她死了。”
这是什么话。你死了。又死了。
我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她从不是个懂得幽默的主,所以这句话虽然晦气,却不是愚人节玩笑。
需要说明的是,死的只是临时容器。你真正的肉身,正在我名下的疗养院里,依靠科技手段维系着,尽管这并非长久之计。
当然,夜鸟的计划同样不是长久之计。
她抽离你的灵魂,让意识摆脱病痛带来的不便,也尽可能远离旧记忆和情感偏见。你从一片空白处重新开始生活,适应作为神明的身份,在这个过程中决定自己的道路。
夜鸟为你筹划,让你提前预演。但我对此并不乐观。
就算失忆,你性格中已经养成的消极,自我封闭,对死亡有执念,这些很难根除。你对夜鸟疑心重重,对她的建议再三考虑,哪怕她真心为你好。最终,你往往死于一己之见。
这是你第三次“死去”。意识退行,这段时间积累的记忆也随之清零。可这不是游戏,你没有那么多试错的机会。可以反复重启的奢侈,只持续到你的真身撑不住为止。
你时日不多。为防患于未然,我记录你的过去。
“传声筒的委托我接了,但不打包票。”我问夜鸟,“自己掂量吧,就她那脾气,你指望她到时候能看进去几成?”
“你希望她全部接受吗?”
“别用问题回答问题。我长大了,这法子对我不灵了。”
“那妾身就回答你:她会相信你的。”
早就说了,夜鸟是个另类。神不像神,人不像人,更不像妖怪。妖怪的心思没这么多,也没这么深沉。
“你话里有话。意思是她没白白死上三回。你找到改善她性格的方法了?”
“没有。”夜鸟的回答出人意料,“只是这一次,她和木兔雄真榊见到了。”
“哦,恭喜,两个人总算重逢了。可惜,她身体是临时的,这不算上真正的再见。而且,你不觉得木兔光太郎很可怜吗?好不容易见到喜欢的女孩子,可对方不仅不记得自己,还草草‘死’去。”
“这是个不尽人意的故事。所以,雫姬,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