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父母,离别的爱人,坎坷的命运,越欠越多的人情。
一桩桩一件件,如一座座高山压在她身上,令她快要窒息了。
“小姐,你振作些,你还有我们,还有永泰茶庄啊,如今大老爷大夫人被抓了,永泰茶庄的茶匠们也被监禁了起来,若小姐也倒下了,茶庄该怎么办呢?”
是啊,茶庄该怎么办呢?
她可以不管伯父伯母,但她不能不管永泰茶庄,不能不管靠着永泰茶庄维持生计的茶匠。
因为那是她父母毕生的心血,她亦为之倾注了无数感情。
所以,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对付得了赵硕吗?还不是需要萧瑾成帮忙。
所以,她真是越欠他越多啊……
彻夜无眠,天亮后,萧瑾成派人送来了消息,说赵硕已经解封了茶庄,并将她伯父伯母送回了文家。
彼时文轻羽正坐在花园里,欣赏着盛放之中的红梅花。
零落的花瓣随风飘洒,落得她满身都是,她一动不动,待得太阳将落,她站起身,想要离开,却听得一阵悠扬的箫声响起。
箫声凄凉,一入她冰封的内心,她静静地听着,直到那梅林深处走出一惊艳绝伦的男子。
他身姿颀长,身着一袭华贵的白袍,步伐轻盈地走向了她,见她浑身落满红梅花瓣,眼底微微一荡,不再吹箫,而是伸出手,替她将那些花瓣拂去了。
“落花残败,不宜留在心头,还是让它们去吧。”
文轻羽的心似也被扫了扫,针扎般泛起一点密密匝匝的疼,她抬头望着萧瑾成,福了福身,道:“王爷,谢谢你救了永泰茶庄,也谢谢你救了我伯父伯母。”
萧瑾成抿唇一笑,“还跟我这么客气?”
文轻羽勉强扯了扯唇角,站起来,又道:“还有于茵……我,我误会了王爷,向王爷道歉。”
说完又是一拜。
她行动之间隐隐散发出一股带着苦涩药味的幽香,萧瑾成眨了下眼睛,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
文轻羽也说不清楚,她当时只觉得于茵受委屈了,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其实并不好奇的。
也不想弄明白。
可萧瑾成偏要问个一清二白。
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道:“我没搞清楚事情原委,就指责了王爷,实在是不该。”
萧瑾成目光一亮,眼底飞快闪过一抹玩味的笑意,“哦?那你现在弄清楚了?”
他逼近一步,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文轻羽的脸,道:“弄清楚不是本王欺负了于茵,而是于茵想爬本王的床。”
文轻羽僵在原地。
萧瑾成在她面前一向文雅矜贵,温润守礼,今日何故性情大变,变得轻浮浪荡,将昨日之事说得这般露骨。
她眼睫轻闪,垂下泛着红,枯井似得眸子道:“是茵儿一时错了主意,于嬷嬷已经教训过她了。”
“怎么教训的?”萧瑾成抢过她的话道,“你可知,敢行为不端,冒犯本王的人,便是拉出去杖毙也不为过。”
文轻羽身子一颤,满目惊惧地望向萧瑾成。
萧瑾成垂眸看她,眼神冰冷,说出的话却透着融融的暖意,“吓到你了?”
文轻羽直勾勾注视着萧瑾成的双眼,“王爷想杀了茵儿吗?”
萧瑾成摇摇头道:“不会的,我杀了她,你会恨我。”
“我不要你恨我。”
文轻羽又是一僵。
她后退半步,隐隐觉得身上有些冷,结果下一瞬,萧瑾成便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熟悉的龙涎香笼罩了她,她看向那双为她系系带的手,发现雪白衣袖上,隐隐洇出点点红痕。
文轻羽心上微抖,“王爷,你的伤口……”
萧瑾成顺着文轻羽的目光向下一瞧,放下手道,“没什么。”
文轻羽深喘了一口气,彷徨而自责地道:“王爷千金之体,怎能相信那江湖术士的话,戕伤了自己的身体。”
萧瑾成闻言一笑,淡淡道:“江湖上有本事的人有许多呀,本王瞧着,你服用下那江湖郎中开的药后,精神好了许多。”
文轻羽皱眉瞧着萧瑾成,不语。
萧瑾成语气幽幽,“怎么?心疼我了?”
他望着文轻羽的眸子微微向上一挑,沉声道:“只要你能好起来,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炙热的目光灼烧着文轻羽的面庞,她移开双眼,道:“王爷,我不想越欠你越多。”
“原来你是为了不想欠我人情才跟我说这些。若本王说,本王就是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不图一丝回报呢?”
文轻羽低垂着的眸子渐渐变冷,她盯着萧瑾成手中的玉箫,许久没有说话。
见状,萧瑾成搭了搭她的肩,道:“你出来好一会儿了额,天色将晚,回去吧。”
文轻羽无动于衷,抬起手,摸了摸萧瑾成的玉箫。
萧瑾成目光追随着文轻羽的手,嘴角泛起一抹沉醉的笑意,仿佛被文轻羽抚摸着的,是他。
可他紧接着便听到了文轻羽冷冰冰的话:“这把箫很好,只是这颗红玉髓太过多余了。”
“它配不上这把玉箫。”
萧瑾成握着玉箫的手一紧。
他随意地转了下玉箫,道:“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喜欢就好。”
文轻羽表情一黯,继续道:“这颗红玉髓,看似完整,实际上内里早已经碎了,千疮百孔,浑身上下都是裂痕,不必留着。”
“无妨。”萧瑾成道,“它碎了,本王就把它修补好。”
文轻羽怔了怔,“王爷……”
“轻羽。”萧瑾成打断她的话,“求你不要拒绝我。”
文轻羽黯然。
她思索着要不要把话说明,把窗户纸戳破,却听萧瑾成道:“正元节,思往亭下,本王曾许愿,愿文轻羽所许愿望成真,可上天偏偏不让你如愿,既如此,那便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守护在你身边,等待你回心转意的机会。”
够了。
不必再说了。
文轻羽知道,她与萧瑾成之间那张薄薄的窗户纸已经破了。
她几分气馁,几分无奈,几分怅然,无精打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那日许了什么愿?”
“很难猜到吗?”萧瑾成道。
文轻羽愈发无所适从,“王爷,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心里只有韩寂一人,你这样,会失望的……”
“那就等失望了再说。”萧瑾成执着地道,“本王从不怕失望。”
文轻羽皱着眉毛看了看萧瑾成,心道算了。
说不通,那就算了,谁又能劝得动谁呢?
谁又能改变得了谁呢?
既已向萧瑾成表明了态度,文轻羽不愿久留,将身上的披风还给萧瑾成,沉默地离开了花园。
翌日,于嬷嬷将于茵送走了。
文轻羽原本想将于茵留下,但于嬷嬷生怕于茵再犯下错事,态度强硬地将人送走了,于茵刚走,文正福和严氏就来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文轻羽,让她想想办法救救永泰茶庄。
文正福还说,那赵总督放了话,要是文轻羽不答应嫁给他,给他上门做妾,他就毁了永泰茶庄,再拿着婚书告到府衙去,到时候,便是萧瑾成也奈何不了他。
文轻羽听罢,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未经过她的同意,向韩王府提出退婚的是他们,背着她收了两江总督的聘礼的人,还是他们,如今跪在她面前,向她求救的,依旧是他们!
她要他救他们,可是谁又来救救她?
她让人把文正福夫妇轰了出去,想着就算赵硕闹到了衙门去也不怕,他非要娶的话,那干脆就娶一个死人进家吧。
她还要去陪韩寂呢。
是了,她还有韩寂。
韩寂……
仿佛失智一般,文轻羽径直跑出了院子,闹着要往韩寂坟上去。
韩寂下葬之后,她还没有看过他。
一则是她至今都无法接受韩寂的死,二则是没有勇气面对那座刻着韩寂名字的墓碑。
可当她真的见到韩寂的坟茔时,竟是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她就沉默地跪在那座黑漆漆的墓碑前,看着上面的字,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坟墓里没有棺材,棺材里面也没有自己心爱的那个人,眼前的所有都是假的。
身侧,萧瑾成始终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她。
忽然,一道冷风袭来,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任由发丝遮挡了视线,道:“王爷,你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萧瑾成将双手背到身后,道:“我不会打扰你,你想做什么,尽管做便是。”
文轻羽心思回转,目光从墓碑上移开,道:“那两江总督,一定要我给他做妾,才肯放过永泰茶庄吗?”
冷不防听到文轻羽在韩寂的墓前提到赵硕,萧瑾成隐隐有些意外,他顿了下道:“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一劳永逸。”
“什么办法?”
萧瑾成不假思索地道:“嫁给我,做我的王妃,有了祁王妃这个身份,这世上再没人敢欺负你。”
文轻羽似是没料到这个答案,面色猛地一变,继而冷漠地说道:“王爷,你别说了,你知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萧瑾成一哂,“就知道你会拒绝我。”
“那,你就跟我回京城吧。”
文轻羽摇摇头,“不,韩寂在这里,我回京城干什么?”
萧瑾成扫了眼“韩寂”的墓碑,正欲再劝,一名王府侍卫跑了过来,一脸焦急地禀告:“王爷,两江总督派人把明月山庄包围起来了,说文轻羽是他的姬妾,让王爷把文轻羽交出来。否则,他就要告到皇上跟前去,向皇上讨要个说话。”
“两江总督还说,今日见不到文小姐,绝不撤离。”
萧瑾成不语,而是看向文轻羽,文轻羽则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赵硕逼得够紧。”他一把拽住文轻羽的衣袖,“轻羽,先跟我回京城,一切从长计议。”
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文轻羽实在太过迷茫,不过,即便她再迷茫,也不想落到赵硕的手上。
她只瞧那赵硕一眼就恶心的想吐,遑论与他接触。
所以,即便她心里木木的做不出个什么决断,但还是沉默地跟着萧瑾成离开了。
离开宛州,这个她匆匆赶回来,好似被困在一场长久的噩梦的地方。
身后,韩寂坟茔孤零,文轻羽一步三回头,始终觉得那里空空荡荡。
就仿佛,里面没有躺着她的爱人。
踏上马车的瞬间,心归于死寂。
寒风去处,一道墨蓝身影出现在韩寂的墓碑前,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