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姚府内升起的灯火被升腾的雾气纠缠,人影绰绰却看不真切,只有屋顶瓦檐滴答的水声。
姚筝心头的火气却越烧越旺。
“小姐——”
不等赶来的春桃抱着披风站稳,姚筝人影已经消失在走廊,迫不及待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冲向姚太太的小花厅。
一路上,姚筝背后和裙子上的黑色手印格外明显,惹得所有人驻足观看。
贺斩随着姚筝的步伐也来到姚太太的花厅,只是站在门外等候通传,并没有进来。
“娘你看他!”姚筝指着自己的衣服,咬牙切齿是真的生气:“你看看我的衣服,我才买的,就没穿两次!”
说完姚筝抬眼望着姚太太的反应,看到对方也是一脸心疼的打量着衣服,眼神狡黠轻咳一声,装出一副遗憾:“本来我是打算月底跟表妹去城里钱庄李老板家相亲的,这下看来不用去了。”
发生所有超出预判的事情,在姚筝这里都要薅出一把得利,才是商人的精髓。
姚太太正坐在厅中慢条斯理的喝参茶,还未来得及心疼女儿,听到姚筝怒气冲冲已经要交换赔偿,目光随即落在廊下半个身子还在淋着绵雨的贺斩——
听到说自己影响了姚筝的终身大事,贺斩内疚到浑身开始颤抖,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后颈滑落的是汗水还是雨水。
姚太太微微摇头叹息:“吃饭了吗?”
姚筝双手叉腰刻意装出一副怒发冲冠:“不吃!”
姚太太点点头,视线转向贺斩:“你呢?”
贺斩垂着眼,声音低沉沙哑:“未曾。”
他身上还在滴水,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水渍,头发黏在额前,模样比街边的乞丐好不了多少,但背脊却挺得笔直。
姚太太放下茶盏,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再加一副碗筷。”
说完,转过脸看向姚筝:“你也坐下,一起吃。”
就这一句,姚筝已经明白自己输了。
但在母亲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丫鬟们很快在廊下支起一个四方矮桌,供贺斩使用。
饭菜很快上桌,简单的家常菜,却热气腾腾。姚筝气都气饱了,拿着筷子半天没动一下,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看着下方的贺斩,他起初似乎有些迟疑,但在姚太太说了句吃吧之后,便不再客气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得极快,却并不粗鲁发出很大声响,只是那专注和速度,明显是饿极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甚至连食物里的生姜花椒等边角料也一并吞进胃里。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脏兮兮的脚踝下用几根麻绳随意绑着草垫的勉勉强强称之为鞋子的东西,如同他之前的人生。
姚太太默默看着,给女儿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姚筝接收到母亲的目光,看着贺斩那副饿狼扑食的样子想来是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可是自己并不知晓,难道贺斩从离开家门就一直跟着自己?
想到自己一天坐着马车去了那么多地方,难道贺斩一直穿着那双鞋走路跟在自己身后?
他为什么不喊饿,不喊累,不喊疼?
真傻。
姚太太见女儿神色变幻,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人家贺斩,不过是遵从我的安排。戌时归家,是我定的规矩。他严格执行,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她目光转向姚筝,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提醒:“倒是你,筝儿。既然他如今是跟在你身边的人了,那么他的行为,无论是对是错,你是不是都应该负起责任来?”
“他是你的人,他若行事莽撞,失了分寸,外人不会只笑话他,更会笑话你姚筝不会调理下人。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姚筝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脸颊微微发烫,那点残存的怒气也消散了,只剩下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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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映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光。姚筝走得很快,裙摆扫过湿漉漉的地面,带起细小的水珠。
但贺斩跟在姚筝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脚下那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在经历了白日里的奔波和雨水的浸泡后,终于彻底散了架。他几次试图维持平稳的步态,但脚底直接接触冰冷湿滑地面的触感,以及那细微却无法掩饰的趔趄,终究是暴露了窘迫。
两人已经进了内院的月洞,姚筝听到身后原本规律的脚步声变得迟疑、拖沓,还夹杂着些许异样的水声,忍不住回过头。
月光和廊下灯笼的光晕交织,她清晰地看到贺斩面无表情地提着一只完全断裂、如同烂草绳般的草鞋,另一只脚则光着,沾满了泥水和污渍,就那样直接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见她回头,动作瞬间僵住,提着破鞋的手微微收紧,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不可察地佝偻了一分,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徒劳的想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姚筝的目光在他光着的脚和那破鞋上停留了一瞬,心头那点因母亲教诲而产生的复杂情绪里,又混入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走进院子旁边一间房,语气平淡:“你进来。”
这里是存放着姚筝院里的各种杂物。
姚筝在里面翻找出了一摞素净的男式布鞋。
她回身瞥了一眼贺斩的脚,拿起一双丢给对方:“试试。”
贺斩看着那双干净簇新的布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脏污不堪甚至可能还有血痂未褪的双脚,喉咙发紧。他觉得自己脚太脏,不配碰这新鞋,下意识地将光着的那只脚往后缩了缩,任由鞋子落在身上掉在地上,迟迟没有伸手去捡。
姚筝看他这般:“你难道明天要光着脚跟我跑大街吗?”
泡在青梅酒里酸涩浓醇的心脏终于松弛下来可以重新呼吸不至于溺死。
贺斩立刻用衣角使劲擦了擦手和脚,才坐在矮凳上笨拙地将脚往新鞋里套。
鞋子似乎有些紧了,贺斩脚趾蜷缩着,却不敢用力不敢提出任何反对话。
姚筝一直在旁边看着,见他试鞋的动作就知道不合脚。
她没说什么,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弯下身,凑近看了看他穿鞋的情况。少女发丝的淡香和身上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贺斩浑身猛地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姚筝确定鞋子小了。她站起身,又重新拿了一双明显大一些的,然后蹲下抱着膝盖仰起头看向坐在矮凳上的贺斩,将新鞋递过去。
这个角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没有丝毫的嫌弃或施舍。贺斩的心脏像是被这眼神狠狠烫了一下,一股混杂着羞愧、感激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悸动直冲头顶。
他猛地从凳子上滑跪下来,不是单膝,而是双膝着地,额头重重磕在库房冰凉的地面上,发出的一声闷响。
姚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热勇猛的大礼惊得向后倒退几步,直到后背靠在门槛才镇定下来。
她顺势说道:“我也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着急。”
“遇到事情你可以先和我说,而不是像今天那样蛮力。”
她本想用懂不懂作为结尾,但话到嘴边,又担心对方的自尊心受不了,便换了一种更清晰的表达:“我说得清楚吗?”
姚筝等了一下,没等到回应,眉头又蹙了起来:“听见没有?”
贺斩这才抬眸,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野性和攻击性,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戌时归家,太太的命令。”
他的意思很明显,鞋是鞋的恩赐,但太太的命令高于一切,包括她。
姚筝一噎,一股火气又有点往上冒,但对着他那双不见底的眼睛,又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在这个时代,对方不是故意的重长轻幼,却是无意识的忽略事实: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才是家里最后拍板做正确决定的人,但每次还是要期待姚先生和姚太太的决定。
“你......”
她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压住烦躁:“那也不能......不能对我那样!你可以进去告诉我,或者......或者在外面等我!总之,不能再动手!”
贺斩看着她因气恼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再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姚筝懒得再跟他纠缠,转身推门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力道显示着余怒未消。
贺斩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插销落下的声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衫。他走到小厨房找来冷水也顾不上烧热,直接倒了两盆凉水洗了身子,换下湿冷的衣服,粗糙的干布料摩擦着皮肤,硬厚的鞋底支撑着他的脚,带来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并没有就此睡下,而是再次走到姚筝的厢房门外,找了个廊柱下的阴影处,如同昨夜一般,沉默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凉的柱子。
夜更深了,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微凉。
房内,姚筝坐在梳妆台前,春桃正帮她拆卸发辫准备洗漱。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带着愠色的脸,还有那件被小心翼翼放在一旁、沾着泥手印的学生装,她心烦意乱。
“小姐,那个贺斩......”春桃望着门外小声开口,带着担忧。
“别提他。”姚筝咬牙切齿的打断她,揉了揉眉心。
门外贺斩闭着眼,耳力却捕捉着房内细微的动静。直到屋内光亮熄灭,呼吸声变得均匀,确认她已经睡熟,他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
他抬手,借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就是这双手毫不客气地按在了那位大小姐的头顶......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发丝柔软和头颅小巧的触感。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感觉掐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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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驯兽(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