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光,已初具规模,不再似春日那般温柔腼腆,而是带着几分明朗的热度,大大方方的透过摇曳的车窗帘幔,在车厢内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
风也染上了温度,配合日光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来,拂过人脸颊时,带来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姚筝难得不用去学堂,干脆晌午才从家里出发前往望江楼。
趴在褥垫上看书的她察觉到手边的光斑,索性转了个身,仰面躺了下来。
身下的褥垫是贺斩今早刚晒过的,蓬松柔软,还残留着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净而温暖的味道。她随手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摊开来,轻轻盖在了自己的脸上,隔绝了有些晃眼的光线,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书本的油墨香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闭着眼,感受着马车规律的晃动,外面不时有风声偶尔的鸟叫路人的杂言,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
这是姚筝感到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刻。
车厢外的贺斩身姿笔挺,大马金刀坐在车辕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路况。
偶尔,他会下意识地回头,借着被风撩起的缝隙悄悄瞥一眼车厢内的情形。
这一次,他看到的便是姚筝仰面躺着,以书覆面的慵懒模样。
初夏的衣衫已然单薄,她这般仰躺的姿势,使得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着,勾勒出柔软而清晰的曲线。
贺斩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在那起伏处停留了一瞬,随即,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整个脑袋都瞬间烧得通红!
他像是做贼被良心发现了似的,猛地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失了分寸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死死盯着前方道路,喉结滚动,甚至抬起手背蹭蹭嘴角,不敢再回头看第二眼。
待平静下来,贺斩深吸了一口初夏温热的带着尘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缓缓地将胸腔里的灼热呼出来。然而又想到这样美好的画面只有自己看到,嘴角不受控制地满足地微微上扬,低头藏匿起那份窥见了独属于自己隐秘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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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望江楼处理事务时,李掌柜面色有些为难地来到账房,说是沈公子在宴厅设宴,招待一群同窗学子,听说姚筝在,指名道姓想请她过去打个招呼。
“我?”姚筝从账本中抬起头,眉头微蹙。
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感瞬间涌上心头。
所有人只要染上名为工作的这种恶疾,总会伴有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就能烦躁的后遗症。
她如今听到沈墨渊这三个字,明明不喜却还要装作不厌,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名字都被他叫得有些脏了。
她都不用猜就知道沈墨渊只拿自己当做无聊时解闷工具,而沈墨渊也知道姚筝知道他在拿她当玩物偏生又无法拒绝,就是这种曲里弯折,才让沈墨渊一次又一次来招惹姚筝。
“小姐,要不......我去替您回绝了?”贺斩站在一旁察觉到姚筝的迟疑,本能的维护。
姚筝揉了揉眉心,放下笔。
上门都是客。
半晌,姚筝叹了口气,站起身抬手拦住贺斩:“也罢,就去打个招呼,应付一下便回来。”
宴厅内,酒气熏天,喧哗阵阵。
有跑堂过去询问酒单,却被沈墨渊一把推开,扯着舌头喊道:“我可是你们姚老板的同学,什么最贵上什么,我可是给你们老板长脸来了!”
沈墨渊被一群年轻学子簇拥在中间,意气风发。
见姚筝进来,他眼睛一亮,立刻高举着酒杯起身,带着几分酒意,穿过人群走到门口朗声道:“姚老板总算来了!我就说嘛,姚老板都能追着客人喂酒,怎么会看不上我们这些同学呢!”
明知对方故意花销自己,姚筝强忍着不适,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接过跑堂递来的空酒杯,直接倒了满满一杯白酒,高举:“沈公子,别这样说,诸位同学,是我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沈墨渊却得寸进尺,故意撇着腿晃着身凑近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和使坏的意味,眼神火辣辣盯着姚筝,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见:“”姚小姐,我听说......只要照顾你生意,你是可以陪......陪我……们?”
他将陪我二字咬得暧昧,又及时改口拉上旁人,其心可诛。
这话语中的轻蔑与侮辱,如同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巴掌,扇的姚筝不是滋味。
贺斩在姚筝身后一步之遥,闻言拳头瞬间攥紧,眼中戾气骤生,几乎要立刻上前将那满嘴污秽的家伙拎起来扔出去。
姚筝感受到身后气氛紧张,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贺斩,暗暗递过去一个阻止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屈辱。想到当前的困境,想到未来还需继续借助对方,不能因一时之气毁了来之不易的转机。
她抬起眼,看向沈墨渊,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浅淡带着点自我嘲讽的笑,语气平静无波:“沈公子说笑了。来者都是客,既然是诸位同学雅兴,薄酒助兴,姚筝敬大家一杯便是。”
她说着,竟真的再一次的自顾自斟了满满一杯酒,不等沈墨渊再说什么,仰头便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猛烈冲进胃里翻腾起一阵灼烧,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爽快!”
“豪杰!”
周围响起一阵起哄吹哨的叫好声。
沈墨渊看着她这般干脆,反倒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征服般的得意笑容。
贺斩站在姚筝背后,看着她仰头饮酒时那纤细脆弱的脖颈,看着她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肩膀,心疼得几乎窒息。他死死咬着牙,才克制住将那酒杯砸碎的冲动。
酒席间,气氛愈发喧闹。
有学生借着酒意,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举着手里的酒壶,开始炫耀沈家的权势,嗓门极大:“咱们墨渊兄的父亲,那可是本县的父母官!是县长!就......就那个......萨莉亚,管他什么中国人外国人,想要在我们桐城呆得住,还得靠沈公子的爹!”
这话一出,席间一个一直跟在沈墨渊身后衣着简朴面色忐忑的穷学生,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眼看沈墨渊借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夸赞下酒,整个人有些醉意微醺,只是吃吃笑着,偶尔摆摆手勉强算是谦虚,穷学生借着机会,猛地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沈墨渊面前,语气近乎哀求:“沈、沈同学!我......我有个妹妹,年纪小,家里实在困难。我听说......听说那些外国人最近在招女服务员,薪资是咱们这边的十倍还多!求求您,看在同一窗的份上,帮帮忙,跟我妹妹说说情,让她去吧!”
这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让姚筝本就因酒精而有些翻腾的胃更加不适。她蹙紧眉头,看着那穷学生被优厚条件冲昏头脑的模样。
沈墨渊被捧得飘飘然,大手一挥,满口应承:“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还有谁想去,一起一起!”
说罢,众人举杯向他敬酒,沈墨渊终于满意的醉倒躺在小塌上休息。
厅内终于剩下一圈残羹剩饭般的叫好,那穷学生千恩万谢地退回角落。
姚筝却再也坐不住了。她借口更衣,起身离席
走到回廊处,夜风一吹,酒意上涌,让她有些头晕,但神智却格外清醒。
她看到那个穷学生也正好出来透气,便径直走了过去。
“同学。”她的声音因酒意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那学生见到姚筝,有些丑态被发现的局促。
姚筝看着他,语气诚恳:“方才的话,本不该我这个外人听到。但是……关于令妹去帮日本人做事的事情,还请三思。”
那学生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解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姚筝继续道,眼神清明:“我望江楼眼下也缺人手,如果令妹不嫌弃,可以让她来我这里。工钱或许比不上那边优厚,但至少都是自家人在身边,不必遭受文化差异。”
那学生闻言,只当是姚筝担心大家都去萨莉亚或者其他日本人开的店工作,会影响望江楼的声音。摇摇头语气带着固执和鄙夷:“姚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那可是十倍的工钱啊!我们只需要吃几年苦,能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
姚筝见他如此,心里升起一股无力感,却也多了几分较真。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请你冷静想一想,如果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薪资如此丰厚,工作又体面轻松,为何他们不优先选择自己国家的人,而非要远渡重洋,来我们这里招人?”
“同学,这世上,所有不清不楚远超常理的大承诺,背后多半是陷阱和骗局!”
那学生被她问得有些哑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被戳中了疑虑,但仍旧嘴硬:“无商不奸!”
姚筝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却带着最后的劝诫:“好,就算退一万步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他们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所求的,恐怕也是常人不愿意、或者不敢去做的事情。那里面的水有多深,你我皆不知。为了些许银钱,将亲妹妹置于未知险地,这真的值得吗?请你……务必三思而后行!”
那学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觉得姚筝是在故意阻他财路,愤愤地一甩袖子:“妇人之仁!”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和颓然袭来。
她双手抱怀,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望着不远处黑漆漆的池塘,任由带着凉意的夜风吹散她身上的酒气和心头的担忧。
贺斩一直远远地跟着,见她与人争执,又见她此刻颓唐的模样,心中担忧更甚。他默默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守着她。
一阵夜风毫无预兆地吹来,比先前更疾了些。姚筝如瀑的青丝被风拂动,几缕发丝挣脱了发簪的束缚,飞扬起来,不断地缠绵地向后,朝贺斩站立的方向飘去,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和一贯的清冽气息。
贺斩没有避开,脚下反而向着她的方向,更靠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他只要一抬手,手指便能触及到那些飞舞的光滑而柔韧的发丝。
那发丝如同最上等的墨染丝绸,在他眼前晃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贺斩小心翼翼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风中脆弱的亲近。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发丝缠绕在指尖的触感,该是何等的细腻与温顺。
姚筝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里,并未察觉身后之人剧烈的心潮涌动。
她只是觉得这风吹得人头脑清醒了些,也吹得身上有些发冷。
半晌,姚筝站直身体,低声道:“沈墨渊那边安排李掌柜差人送他回家,我们也到时见该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姚筝沉默不语,酒意混合着疲累,让她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马车旁,她正准备如常踩着马凳上车,脚下却不知怎的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小姐!”
贺斩一直紧随其后,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又或者是早已准备好似的,伸出双臂,一把将她揽住!
那不是简单的搀扶,而是结结实实的的拥抱。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姚筝整个人,几乎完全跌进了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一瞬间,两人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夏衣,姚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剧烈而灼热的心跳,以及手臂上那硬朗的肌肉线条。属于贺斩的气息,混合着阳光与皂角淡淡的味道,将她彻底包围。
姚筝惊愕地抬起头,撞进贺斩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顺克制,也没有了打架时的狂暴,只剩下全然的担忧,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专注。
他的呼吸粗重,喷洒在她的额发上,带来一阵酥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姚筝的脸颊瞬间绯红。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他的手臂箍得很紧,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我,我自己可以......”她的声音微弱,带着一丝慌乱。
贺斩却仿佛没有听见,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有担忧,有祈求,有关心,还有一种汹涌的情感。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微微弯腰,手臂用力,竟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
姚筝惊呼一声,一只手手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以保持平衡。
贺斩抱着她,甚至将她往上颠了颠,迫使姚筝必须两只手绕在贺斩的脖颈,身子为了安全贴着他的胸口,彼此感受到彼此体温的灼热。他一步步走向马车,将她小心翼翼地轻柔地安置在车厢内的软垫上,这才松开。
直到将她安稳放下,他才像是骤然清醒,猛地松开手,迅速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他低着头,耳根红得滴血,声音沙哑得厉害:“小姐,你醉了。”
姚筝呆呆地坐在软垫上,怀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胸膛的灼热温度,腰间似乎还萦绕着他手臂的力量,鼻尖还萦绕着他身上那令人心慌意乱的气息。
半晌她愣愣的想要去思考一件事,一件她觉得一直被自己忽视但是好像不应该被忽视的事,上眼皮不巧挨了一下下眼皮,姚筝向后一倒,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