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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第十章 绝顶

“公子想听什么?”婉莹重新将琵琶揽入怀中,轻声问道。她的右手尾指戴着一只精美的金指套,与琵琶的花纹配成一套。

“你就唱唱雨中情致吧。”岳凌楼不禁心想,如果让她写一篇《春雨赋》,游晋之会觉得有趣吗?她是被耿原修挑中的人,能够不负所托地讨得游晋之的几分欢欣呢?……会比我更好么?

纤指轻拂,弦音袅袅,曲调混着龙涎香雾漫上船顶,交织成一团浑浊的奢靡,连从垂帘吹入的清爽河风都无法将之驱赶,岳凌楼无法享受这份乐趣,反而感到越来越紧致气闷,无论是人、是曲、是心事,都沉甸甸地压得不让他舒坦喘一口气,在捉弄、戏谑他。

金指套在琵琶弦上来回拨弄,很是晃眼。不经意间,岳凌楼发现婉莹手腕上隐约露出一抹翠绿,凝眸细视,竟觉得分外眼熟。

“哪来的?”岳凌楼问,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耿老爷送的。”婉莹停下吟唱,柔声答道。她嗓音真美,暖暖传入岳凌楼略有醉意的脑海,竟有丝丝酥麻感拂过被酒气熏红的皮肤。

这分明与自己收到的那只是同一块母石剖出的。原来同样的镯子有一对,耿原修送了自己又送她。想到这里,岳凌楼更没心思听曲了,一杯接一杯灌酒,堵塞在喉咙间的那股闷气凝滞得更紧了。

直到视野微微摇晃,头脑昏沉,岳凌楼才察觉到,不知道已过多久,就连楼下的喧嚣声也被夜色吞噬,一句句消散在风中。宁静中,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红纱灯一盏接一盏被调暗了。夜已深沉,众人嬉闹的时间已过,是该男男女女私密地寻些另外的乐子了。

“公子今晚在这里歇息么?”视野中的婉莹有了几道重影。她的话语就像那朦胧婉转的唱词,好像每个字音都精心修饰过,美妙地拐了弯,又远远近近地重叠在一起,听起来更加头晕目眩了。

岳凌楼轻轻点头,却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仿若坠入了梦境深处。他虽然早有离意,但是好奇心尚未得到完全满足,他想知道得更多一点。这念头埋在心中,像毒苗生了根,正在蔓延发芽。

“那公子可需奴婢伺候?”婉莹带着几分试探问道。

“我有些醉了,你来弄吧。”岳凌楼放下杯中残酒,在卧榻上退后几分,示意让婉莹走上前来。他不想脱衣,把手撑在身后,手腕被泛着贝壳光泽的长袖遮住,令婉莹无法发现那只玉镯。

婉莹放下琵琶,轻移到榻前,乖顺地跪在岳凌楼的脚边。

“我想看看你。”在婉莹开始前,岳凌楼突然说,低微如呓语。

这念头来得突兀,如果不是真的醉意朦胧了,清醒时的自己,肯定十分厌恶这个念头背后的隐秘动机。他试图在婉莹的身躯中,找出一点自己被替代的、有说服力的理由,好奇那些在耿原修眼中能被拼凑置换的碎片、能被模仿描摹的幻影,是否合情合理。

婉莹顺从地脱去那身浅红的衣裙。不问就不多话,也不卖弄风情,这份温驯懂事的背后,如若有心人细品的话,就能品出暗藏其中的、令人战栗的、被驯化的印记。

通常不能为自己做主的人,被彻底剔除所有彰示自我的棱角后,只留下最温和贴服的圆融,才会被塑形成这样的性情。

原来如此,这就是耿原修应该挑中的人。他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岳凌楼看着婉莹并不丰腴的身体,肩骨和锁骨都瘦得浮出了轮廓,白皙紧致的皮肤在烛焰下泛着冷玉般的寒光,像一尊即便被割破也渗不出血的蜡偶,缺乏活人的气息,但又是美丽的、柔媚的,因为她身上那股阴间的凄凉感没有鬼魅的戾气,并不邪恶可憎。

这果然是耿原修喜欢的样子,若说合情合理,也确是如此。

造化所成,千变万化,本无一物相肖,而耿原修总是有本事,能从不同的人身上,提炼出那一点相肖——如蓉姨,如自己,如婉莹,如更多。

窗外低缓拂过侧舷的水流声,令夜色中静谧燃烧的烛火也泛着冷冷的涟漪。岳凌楼不觉得苦涩,只暗暗想着:也许自己在耿原修眼中也是这样,但明明不是。他能认清自己是假象,可却分不清是自发的伪装,还是被一种强大的意念捏揉成一个令人惊叹的精致造物。

岳凌楼整合不了自己的每一种面相,像万华镜中不断变换的五彩细珠,零零散散地滚来落去,时而聚合,时而凌乱,循着无法捉摸的混乱规则,在无尽的空间中铺展开一幅光怪陆离的艳丽图案。

那么眼前的婉莹就能整合自己吗?在她令每个看见她的人都深信她“本该如此”的面貌下,由蜡偶深处那些纵横交错的细小血管搭建出的真实形骸,以及由她呼吸的每一口气息凝合成的魂魄——她是如何说服这所有鬼玩意合而为一,组成当下这个自己的?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和自己相肖的东西,却未被耿原修察觉。

他们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量揉捏重塑过,最后接受了扭曲,也就迷失了本真。

那力量最恐怖的地方,不只是能重塑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能将触须延伸至那人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人和事,令整个世俗都对那人投来“你本该如此”的凝视——于是偏见,就成了事实。

那力量,切断了那人与墙外的联系,令那人孤立无援地,只能依赖那力量的主人为生。一旦这种关系固定下来,那人就会失去在墙外世界生存下去的能力,甚至连念头都消失了。

岳凌楼渐渐不能深想下去,因为感觉太舒服了,而且和其他人带给他的非常不一样。

意识飘散成烟,溢出形骸,再也无法凝聚。

本以为这样的差异源自于婉莹是女子,他没经历过,但在结束时,他突然瞥见婉莹低头把什么东西迅速塞进口中,他刹那间一把扼住婉莹的手!

婉莹吓得惊惶抬头,这下轮到岳凌楼惊惶了——婉莹口中竟没有牙齿,只有个巨大的窟窿,通向喉咙中幽黑的深渊。

“惊着公子了?”婉莹趁机抽回手,重新把义齿戴好,愧疚地看着岳凌楼煞白的脸色,“原以为来我这儿的,都是晓得的……”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岳凌楼的声音滞涩地卡在喉间。

“怎么能是自己弄的?痛得很呢……”婉莹苍白地浅笑着,可那笑容就像碎了一样,从她脸上簌簌落下,“我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笨嘴拙舌的,总惹老爷们厌弃。有次不小心磕断了牙,模样更难看了,于是阿母便想出这个办法——没想到我竟因祸得福,从那以后,老爷们对我的赏赐越来越多,我才有如今这境况……”

岳凌楼不往下问了,只觉得这姑娘傻得可怜,但讽刺的是,若不是这般痴愚,就加倍可怜了。她近乎虔诚地顺从接受了一切恶意和伤害,甚至还被灌输了“这是对你好”的欺骗,对此深信不疑。这愚钝,是生存的本能在保护她,令她可以继续待着这残害她的魔窟。

而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她好,她到底要受多少罪,全凭那些凌驾于她的人有多少良心而已。她甚至连一点抗拒、自怜、哀怨的念头都没生出过,因为她早就把自己弄丢了,映出的全都是别人**。

描着金边彩绘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把五彩斑斓的光芒倾洒在满桌残羹冷炙上。窗外偶尔有其他画舫悠悠驶过,光芒交错时阴影瞬息变幻。暖香中裹着醇香的酒气,远处琵琶声伴着婉转的吟唱,眼前头戴珠翠、抹着胭脂的年轻小娘子笑脸盈盈,千依百顺。

这真是绝顶的美景啊,岳凌楼心想,配得上这个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