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三。
下午的翻译课耽误了不少时间,等江斯月赶到教学楼时,张教授已经开讲。
旁听的学生不少,教室座无虚席。她担心自己没有座位,好在裴昭南身旁还有一个空位。
江斯月走过去,裴昭南主动让开道。
她默契地坐下,仿佛和他约好一般。
可她从未拜托他占座。
裴昭南半撑着下巴,手里转着笔,问她:“怎么迟了?”
“上节课耽误了,”江斯月拿出笔记本,“刚刚老师讲了什么?”
裴昭南胳膊底下垫了一张纸,像是从谁的本子上撕下来的。
那张纸递到她面前,上面写了几行字——正是她错过的内容。
他的字写得还不赖,飘逸、潇洒。
“谢谢。”她将这些字逐个抄到笔记本上,之后便安心听讲。
今天讲的是《哈姆雷特》,张教授正在分析这本书里最关键的女性角色——奥菲利亚。
张教授问:“怎么用一个英文单词来概括奥菲利亚精神失常的状态?”
有学生说:“Madness.(疯狂,愚蠢的行为)”
“还有呢?”
“Insanity.(精神错乱,不理智的事)”
“同学们的词汇量很丰富啊,”张教授笑了笑,“今天再教给大家一个单词。”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字母,Luna——
Luna?
江斯月疑惑,这不是她的英文名么?
张教授继续往下写,完整的单词是Lunacy.
“Luna是月亮的意思,很浪漫是不是?”张教授说,“不过,我们要记住Lunacy这个词代表疯狂。”
兴许是孤陋寡闻,江斯月第一次听说这个单词。
她不知道月亮与疯狂之间有什么联系。
张教授解释道:“在《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一场,有一段宿命论的暗示,上面说了‘the moon's influence’,暗指奥菲利亚会受到月亮的影响。”
最新一页的PPT上写着:“Lunacy,最初指间歇性的精神错乱,被认为与月相变化、潮汐起伏有关,因月球周期而触发。Moon-madness,指月狂,因注视月亮过久发生的精神错乱,可与Lunacy对应理解。”
东方人对月亮的想象充满诗意的浪漫,西方人却将精神上的疯狂与月亮联系起来。
据说,狼人会在乌头草盛开的月圆之夜化身为狼 ,被杀死的吸血鬼会在满月的照耀下重获新生。
Luna,以月亮为名,以疯狂为注。
江斯月生平第一次觉得Luna这个英文名不太美妙,甚至还有点儿糟糕。
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与“疯狂”二字沾边。
“Luna.”
裴昭南念了一遍这个词。
他念得很慢,气流滚过喉头,像是在舌尖细品。
念罢,嘴角扬起一丝淡笑,评价道:“好名字。”
///
课后,小组成员重聚,共同商讨期末汇演。
吴蓟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英文剧本打印了出来,每人发一份。
江斯月翻阅自己的剧本。大段大段的台词,夹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古英语,优美又拗口。
再看罗密欧的台词,密密麻麻,多到令人咋舌。小泡菜对吴蓟感激涕零:“组长,幸亏你没让我演罗密欧,真是太谢谢了!”
裴昭南一言不发地翻动剧本,目光掠过一行又一行的英文台词。吴蓟不禁问道:“你行吗?”
他横了吴蓟一眼,对方立刻改口:“必须行!男人哪能说不行!”
吴蓟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裴昭南的肩膀,又转头对江斯月说:“你们俩有很多台词要互对,私底下多练一练。不然到了期末,一堆考试,哪儿还有空排练?”
裴昭南合上剧本,说了一声:“Luna.”
江斯月看向他,心想怎么突然喊起她的英文名了?
他主动发出邀约:“周五晚上有空排练吗?我得向你多请教。”
语气却不怎么正经。
“周五晚上不行,我有事情。”
“什么事儿?”
“我要去英语角。”
据说,每个大学都有那么一片神秘的小树林,或者广场、花园。
每到固定日子,月黑风高,便有人群在此聚集。他们或一对一、或一对多、或多对多地进行活动,事后又悄然离去。
没错,这就是英语角,被称为English Corner.
A大英语角在南门的小树林边上。除了学生,还有部分社会人士的参与。
裴昭南:“那我也去,正好练口语。”
江斯月:“我有固定Partner.”
“咱们几个有空都去,一起互练台词,”吴蓟趁机提议道,“还省得找场地了。”
于是,大家约好下一次行程。
……
周五晚上,江斯月在南门的大国槐树下等人。
人没等到,却等到一条又一条放鸽子的消息。
吴蓟说学生会临时有事儿,来不了。
蒋雨旋要开班会,陈静妍要上党课。
小泡菜嘛……直接联系不上了,也不知道浪哪儿去了。
只有裴昭南,如期赴约。
“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江斯月犹豫,“等下次大家一起练。”
裴昭南却说:“来都来了。”
没有中国人能反驳这句话,江斯月也不例外。
小树林附近漆黑一片,没有灯光,只有淡淡的月色,以及嘈杂的人声。
夜幕掩映之下,平日里不好意思张口的人们笨拙地用英语进行交流。甭管说得好不好,开口就对了。
有的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听中间的人主讲,适时插上一到两句;有的三五成群,可以有效避免冷场;一对一单聊的压力最大,这意味着二人要时刻保持着你来我往的交流状态。
裴昭南问:“你的伙伴呢?”
江斯月左顾右盼,冲一个高大的身影招手:“Here!”
那人走过来:“Hey,Luna.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
他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三十岁左右。个头和裴昭南不相上下,体格非常健壮。
“Alex,I miss you so much.(我非常想念你。)”
Alex给江斯月一个拥抱,她大方接受,完全不像面对中国人的时候那么拘谨。
看到这一幕,裴昭南不禁提醒:“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你有男朋友。”
江斯月无语,他这么保守吗?
她和Alex拥抱,只是表示友好,并无他意。这是欧美常见礼仪,就像中国人见面习惯握手一样。
Alex见到裴昭南,问江斯月:“Your boyfriend?(你男朋友?)”
她摇了摇头:“No.Just a friend.(不,只是一个朋友。)”
朋友。
这是她目前对他们关系的定义。
Alex是英国人,被总部外派到中国。他在中关村工作,步行就能来到A大。他平时没什么朋友,生活很无聊。
有人邀请他参加英语角。和陌生人畅所欲言是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他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乐趣。
当然,也有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Alex曾经在英语角遇到一位美丽的中国姑娘,对方非常热情。人在他乡,难免寂寞,Alex便和这位中国姑娘谈起了恋爱。谁曾想,她一拿下雅思高分就把Alex给甩了。
每每提及这段往事,Alex便很伤感:“She didn't love me at all.She was just dating me to practice her English.(她根本就不爱我,她和我谈恋爱只是为了练习英语。)”
此事过后,Alex有了警惕心理。
好在Luna告诉他,她和男朋友的感情十分稳定。Alex这才同意和她一对一单聊。
江斯月选择Alex的理由很简单。她有申请英国留学的计划,想学习正宗的英伦腔。
Alex从小在伦敦长大,口音纯正,满足她对口语伙伴的一切要求。
江斯月同Alex聊起这一周的见闻,Alex听得津津有味。
这衬得一旁的裴昭南像透明人。
Alex用英文说:“Luna,我最近发现一种很好吃的中国食物,但是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什么样的食物?”
“它有面粉做的油炸外皮,里面是绿色的菜叶子、鸡蛋和透明的面条。”
江斯月有些懵,这是什么食物?
裴昭南终于插上了话:“韭菜盒子吧。”
仔细一想,还真是韭菜盒子。
Alex一听韭菜盒子,豁然明朗:“就是这个。Luna,韭菜盒子用英文怎么说?”
这个问题可把江斯月难倒了,她说:“稍等,我查一下词典。”
“这还需要查词典?”裴昭南说,“韭菜盒子的英文就叫——”
江斯月略惊讶,不敢相信他居然知道Fried leek dumpling(炒韭菜饺子)这么冷门的词汇。
“JiuCaiHeZi.”
和裴昭南的英文名Pei Zhaonan如出一辙。
“你遇到不会说的英文单词,都用汉语拼音代替吗?”
“韭菜盒子是中国食物,为什么不能叫JiuCaiHeZi?你平时管Pizza叫披萨,为什么不说成意大利特色什锦烤饼?”
江斯月一时语塞。
为什么中国人总是迁就外国人,而不是让外国人来习惯中国人的说法?
她不觉得自己崇洋媚外,可这种无意识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裴昭南却不会。
面对外国人,他没有任何自卑心理。他不需要赶时髦起英文名,也不需要为一种食物该如何翻译成英文而烦恼。
他要别人来迁就他。
话题来到美食,江斯月和Alex又聊了起来。
她说自己的家乡成都以美食闻名于世。除了火锅,还有冰粉、蛋烘糕和钵钵鸡等小吃。
Alex表示羡慕,并讲了一个经典笑话:“世界上最薄的四本书是:英国菜谱、美国历史、德国笑话和意大利战争英雄。”
英国菜贯彻极简主义,只有两种烹饪方法,放进烤箱烤或者放进锅里煮,连调味品都很少。
一聊起来,裴昭南又被晾到一边。
这显得他很多余。
“提到美食,我很爱吃一种零食,”他插话道,“这种零食是焙烤型马铃薯膨化食品,和饼干类似,吃起来有一点儿咸味。它的造型非常特别,是鱼的形状。”
Alex对此很感兴趣:“这种零食叫什么名字?”
裴昭南的语气变得耐人寻味起来:“Haoduoyu.”
江斯月:“……”
好多鱼。
好多余?
裴昭南特意问她:“你吃过吗?Haoduoyu.”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幼稚。”
Alex听不懂中文谐音梗。
现在,他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Alex问:“你们在聊什么?”
江斯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He said, he keeps a lot of fish.(他说,他养了好多鱼。)”
///
一眨眼,国庆节到了。
江斯月终于得空飞回成都。
她想家,想念成都的冰粉和豆花,想念成都的老火锅和串串香,还想念奶奶做的跷脚牛肉和泡菜坛子。
飞机落地,江爸江妈在出口翘首以盼。
江爸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当地区经理,江妈是某家医院的护士长。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江妈今天特地跟别人换了班。一接到闺女,难免嘘寒问暖一番,生怕她在北京不习惯、不安逸。
上了车,江斯月问:“江斯年去哪儿了?”
“在家跟小魏耍游戏。”
江斯月蹙起眉头:“你们不要这么惯着弟弟。他天天就想着耍游戏,读书的时候都没那么用心。他已经四年级了,该抓抓成绩了。”
“学校放假,耍一下,没得事。”
小的时候,父母对她还挺严格。到了弟弟这里,父母的教育理念像是发生了变化,有种难得的松弛感。
到家之后,江斯月在客厅瞧见魏一丞和江斯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蒲团上,抱着Switch游戏手柄,手指头狂按。马里奥正在吃金币,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
“姐,你好慢哦。”江斯年打着游戏,看都没看她一眼,“我和大哥等你好久了。”
江斯月想去拧江斯年的耳朵。
每次他在电话里管她要零用钱的时候,一口一个想姐姐。等她真回了家,他就是这样欢迎她的?
魏一丞暂停游戏,放下手柄,把江斯月拦腰抱了起来,掂量两下:“伙食不错,没瘦。”
江斯月又气又笑,拳头锤他肩膀:“你放我下来。”
江斯年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搓着胳膊,冲他俩大叫:“你们两个也太肉麻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们三个收拾一下,等下出去吃火锅。”
“哎,晓得了。”
江爸江妈带三人去市中心一家正宗的本地火锅店吃晚餐。
这家店的毛肚和青海牦牛肉是一绝,小酥肉、红糖糍粑也特别好吃。
服务员问他们要什么锅底,江爸让江斯月决定。
江斯月:“最辣的。”
江斯年:“这家店最辣的叫变态辣,都是变态才吃的。”
江斯月真想扇弟弟一巴掌。
口无遮拦。
好在江爸代劳。他一巴掌呼上江斯年的脑瓜,训斥道:“你怎么跟你姐说话的?明天家里的碗都归你洗。”
江斯年捂着脑袋,抗/议道:“妈妈,你看爸爸每次都喊我做这些,他自己好出去耍。”
江爸又扇了江斯年一下。
刚刚下手还是太轻了。
魏一丞出来打圆场:“咱们先看看菜单吧。”
江妈笑着说:“小魏,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江家父母尤为看好魏一丞。魏爸是华西医院大名鼎鼎的外科主任,挣得多不说,还有社会地位。
有了这层关系,江爸在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升任西南大区经理了。
点完菜,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牛油和辣椒的香气扑鼻而来,再配上芝麻香油,更是香上加香。
这家店的变态辣名不虚传,吃到半程,江斯月被辣出眼泪,魏一丞也呛个不停。
其他人则神色如常地涮着菜,没一个喊辣。
江斯月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一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在北京待了才一年,吃辣水平就下降了。魏一丞在上海,那边口味偏甜,他退化得更厉害。
不同地域的生活习惯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她的胃已经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了。
魏一丞呛得难受,说要去洗手间。
江斯月给他让道,他刚出去,又折返。
“怎么了?”
“手机忘拿了。”
江斯月纳闷,带手机去洗手间做什么?一会儿不就回来了?
她帮他把手机递过去,指尖不经意地划亮屏幕。
一个昵称为“婉”的人给他发来微信消息,两条。
PS:英语单词的解释来源于词典。狼人与吸血鬼的传说,参考资料。英语角的相关介绍,参考部分资料。英国菜谱的笑话来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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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