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灯就悬浮在少年的身边，微弱的光将这双眼睛照得更亮了。
这让伏野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少年时的场景。
那是贪狼接手的一次任务，目标是清理突然出现在白蛾边境的实验体。
白蛾边境位于恒都和盛都的中间，这块地方荒凉的连草都不太长。
奇怪的是，近几年来，这块苦寒之地，常常出现这些没有意识，盲目行走的实验体。
这些实验体外表各异，但总体大差不差，身体由大小不一的肉块组成。
解剖后发现，其体内没有任何器官组织和骨骼结构，比起实验体，叫肉块倒更合适。
实验体这个名称来自曾经被联盟摧毁的一间实验室，当时接手这项任务的是联盟里处理此类事件最娴熟的一支队伍——玄武小队。
但当玄武将实验室内的画面传送回联盟后，这件原本不起眼的任务，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从传送的图像中，可以清晰看到，实验室内放置了数十个用来关押的强化笼，这些笼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但这些笼子的右下角，标有不同的一长串数字。
放置在中央的操作仪器里，还记载着每次实验的目标和结果，调取到最早的一次，竟然发生在数十年之前。
小队里的成员这才知道，这些标注的数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不止是每一个实验体的代号，也是制造的实验体的数量。
而**检测器提示，在这件实验室的下方，还存在着数万个实验**。
没人想到，这样骇人听闻，丧尽天良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联盟首领发布了从联盟建立以来的第一个团体任务，要求所有成员前往实验室，进行清剿工作。
从此以后，这些蠕动的肉块便有了统一的名称。
贪狼这次的任务，和以往一样，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虽然这些实验体长的实在恶心，但它们并没有攻击力，唯一能对人体产生伤害的，只有它们本身。
它们的身体就是武器，一滴血，一块肉，都具有感染性和腐蚀性。
当最后一个实验体被处理完，正当大家打算撤离的时候，方旭是第一个发现伏野不见的人。
他查看通讯器上标有队友位置的光点，朝那个方向走去。
一个人影就站在前面，方旭正打算询问，却发现一个少年双手抱膝，缩成一团，正抬头看着伏野。
一时间，无数个曾经在各种小说和影视作品里看过的桥段在他脑海里浮现。
方旭走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从外表看，应该才十五六岁。
皮肤白皙，瞳色偏浅，发色却黑到极点，面无表情，带着一丝妖异。
他凑到伏野耳边，轻声提醒：“这不会是哪个荒山野岭跑来的精怪吧，你看他长成这副模样，不像是这附近的人啊。而且你看这些实验体走来走去，就他一个人干干净净的，还一点都不怕。”
方旭越说越害怕，差点把自己吓哭，连人都不敢看，一个劲往伏野身后缩。
方旭自认什么都不怕，但就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当时的贪狼只有三位成员，分别是队长郑望，方旭和伏野，所以在郑望清理完残留在地上的污染物后，抬头一个人都没看见，吓得他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结果当他看到两名队员站在一起，还以为是又发现了实验体，连忙跑上前去，还没来得及拿出武器，就看到一个乖巧的少年坐在那里。
郑望：“……”
方旭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头看到是队长来了，激动得热泪盈眶。
“队长，你来得正好，你快来瞧瞧，前面是不是有个人坐在那里，伏野肯定已经被他迷惑了，一动也不动，我都怀疑这是什么妖怪来着。”
郑望一脸无语地看着方旭：“我看你才像妖怪，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妖怪来了吃什么，吃你吗？”
方旭被怼得哑口无言，一时气懵，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他觉得队长说的也有道理。
郑望走到他觉得唯一靠谱的伏野身旁，“怎么了，没见过孩子吗？”
伏野看着少年：“不是，只是觉得，有点可怜。”
郑望：“可怜？这世上谁不可怜，你要是觉得可怜，就带回去自己养，我记得你不是有个孩子吗，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反正，总比送到联盟，培养成下一个汪楚铭好。”
郑望口中的汪楚铭，是曾经被联盟收养的孩子，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将联盟里大部分成员的资料泄露了出去，导致大量成员退出联盟，从此实力大减。
伏野没有说的是，他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他的养父，他是一个被丢弃在白蛾边境的孩子，父亲曾试图寻找过他的亲生父母，但一直没有结果。
伏野天性冷淡，对什么事都感觉平平，直到遇到白骁，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将活力传递给了他。
长年的训练生涯为两个少年培养出了绝佳的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完全明了，这样的朝夕相伴，互相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直到伏野逐渐长大，发生了转变。
伏野的反骨深深隐藏在这张清冷的皮囊之下，内里的汹涌逐渐成熟，开始尝试着突破界限。
那是他和白骁第一次作为搭档，共同执行任务，伏野已经快记不清当时的场景了，但却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任务完成返回基地，白骁摸着肚子，饿得直囔囔。
在看到伏野难看的表情后，他奇怪地询问：“你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谁又惹到你了吗？”
白骁露出坏笑：“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整他？”
伏野看了他一眼，垂眸低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白骁停下脚步，一脸茫然，看着伏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算了，什么事都没有吃饭重要，其他事情，等吃饱饭再考虑吧。
伏野站在门外，调整好状态，长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进来。”
声音低沉带有一种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伏野推门进入，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办公桌旁，翻阅着手里的资料。
白辰抬眸看了一眼，马上就发现了伏野的脸色极其难看，关心地问道：“我记得，你一直有按时服药，医生也没有向我汇报过什么异常的情况。怎么，是有谁又惹到你了吗？”
许久，都没有等到伏野的回答，白辰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伏野声音低沉：“那些东西，是什么？”
白辰放下手里的资料，沉默了片刻，这才说：“还能是什么，都是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伏野语气激动：“那些难道不是活生生的人吗？”
白辰严厉喝止：“伏野，注意你的措词，那些不是人，你亲眼见过，你觉得它们算人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那些东西都和人没有一丁点关系，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保证人类种族的繁衍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他语气强硬：“你给我好好记住你的身份，想清楚了，究竟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别到了最后，才开始反悔。”
这场谈话以无果告终，事后，伏野第一次陷入迷茫，他开始频繁做梦，梦里那些血红的肉块，开始长出嘴和眼，一张一合间，似乎是在哀嚎。
梦境影响了他的身体，直到被白骁发现了异样。
白骁性格不拘小节，随性而为，在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他给了伏野意想不到的答案。
“为什么要把它们当人看，虽然的确长了血肉之躯，但它们连感知都没有，没有意识和智慧的东西，哪里称得上是人，充其量也就是些能活动的肉块。”
“就算它们携带人类基因又怎样呢，人类也不过是自然的产物，一种动物而已。”
“它们的存在是一种错误，我们的职责就是让它们从这个世上消失。”
白骁的话让迷茫中的伏野久久没有回神。
那天以后，梦中的场景开始发生改变，血色被一束白光劈开，白光照耀，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每当伏野想要看清的时候，他总会从梦中醒来。
光依旧亮着，但过去的同伴却不在身边。
悬浮灯在识别到伏野后，自动调整位置和亮度。
这个孩子从被伏野带回家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正常的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就待在自己的房内。
两年前做过体检，骨龄显示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身体健康，没有发现任何营养不良等状况，但奇怪的是，这具身体里没有发现任何食物消化过的痕迹。
询问少年也得不到任何回复，伏野只好放弃。
考虑到莉莉娅和他的年龄比较接近，所以伏野让莉莉娅试着去接触并尝试开解。
可惜，一直没什么进展。
直到有一次，伏野意外发现，当他出现在少年面前，才会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从此以后，他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少年的房间，锲而不舍地打着招呼。
虽然每次都是伏野一个人的独角戏，但在看到少年眼中越来越亮的变化后，瞬间有了无穷的动力。
今天的情况和之前一样，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伏野起身，将放置在桌上的餐盘收走，轻轻关上房门。
门被用力推开，在看清来人后，屋内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面面相觑，安静如鸡。
白骁：“怎么不聊了，继续啊，让我听听你们在聊些什么。我在门外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讨论得这么激烈，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告诉我啊？”
白骁的助理，乔莹最先出声：“白先生，我们刚刚才接到通知，十分钟前，在星云厅举办了重大决策会，内容是……”
白骁调整领口的纽扣，扣得太紧有点勒脖子：“继续。”
乔莹：“为了选出下一任继承人。”
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白骁语气轻松地提醒道：“那还等什么，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白骁已经转身离开，乔莹一把捧起资料，急忙跟了上去。
白骁脚步不停，朝她伸出手：“都有哪些人参加？”
乔莹急忙递上资料：“财务部部长何耀宇、后勤部部长顾梅、武器部部长宋呈威、医药部部长张震远。”
白骁手里翻着这些人的身份信息，脑子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计划，其他的，只能等见到了才知道。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怎么样了？”
乔莹没有半点犹豫，回道：“已经准备好了，没有任何问题。”
白骁轻笑，眼中精光乍现，一脸的势在必得。
两人到达星云厅的时候，正卡在会议结束前的最后一秒，原本已经打算拍板定案了，突然厅外传来交谈声。
宋呈威脾气一向火爆，皱紧了眉头，第一个开口：“外面怎么回事？会议结束前禁止任何人靠近会议厅，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这项规定吗？是谁的人，这么不懂规矩？”
宋呈威怀疑门口的骚乱是有人故意指使，派人来捣乱，以此影响会议的结果。
他环顾一圈，试图从中找出幕后主使，最终，他看向顾梅。
顾梅是所有人里立场最模糊的，她谁都不帮，谁掌权，她就帮谁。
顾梅抬眼，对上宋呈威的目光，说道：“敢在这种时候来的，你觉得会是谁呢？”
她有意环顾一圈，不动声色的将目标转移。
何耀宇身体往后靠，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擦镜布，细致擦拭：“不用想都知道，敢这么做的，也只有那位了。”
何耀宇听到声音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了，但这事和他无关，他倒是对白骁的来意颇感兴趣，这趟水越混，对他就越有利。
唯一被排斥在外的张震远对此没有一点兴趣，纯属走个流程，他只想早点回去，还有好多实验课题在等着他做呢。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在宋呈威打算发飙的时候，门被人用力推开。
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女人将手中的机器人随手一丢，紧随其后。
白骁看着这些人，一一打量，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人一眼看透，而有些人深藏不露。
“抱歉啊各位，我来迟了，不过我看重锤还没有敲下，就说明会议还没有结束，那我就入座了。”
白骁走向唯一一个空着的位子，拉出椅背，缓慢坐下。
乔莹站在白骁身后，像个保镖，全程没什么表情。
宋呈威一脸铁青，胸口不断起伏，深吸几口气，这才再度开口：“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就宣布会议的决策结果。”
“等等，”白骁说，“按照规定，宣布结果前，需要征得每一位参会者的同意。宋先生，我才刚来，什么都不清楚，你这是不是不符合规定啊？”
宋呈威一脸激动：“白骁，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吗？”
白骁双手摊开，无辜道：“这怎么能叫捣乱呢，我严格遵守基地的每项规定，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何耀宇重新戴上眼镜，缓慢说道：“白先生特意晚来，不会是也想分一杯羹吧？”
宋呈威这才恍然大悟，道：“哦，我倒是差点忘了，白辰毕竟也曾教导过你一段时间，你俩也称得上一句师徒。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起来，你也算是他的儿子，的确有继承的资格。”
宋呈威说完，大笑起来，似乎是在嘲笑白骁的痴心妄想。
白骁朝宋呈威看去，杀气一闪而过，快得抓都抓不住。
何耀宇提醒道：“虽然都姓白，但此白非彼白，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白骁从容不迫：“按照规定，首领不在，基地将由他指定的人接管，如果没有这个人，则由他的直系血亲继任。”
顾梅一脸惋惜：“白先生的血亲早就不在了，想不到，如此人物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可怜。”
白骁补充道：“如果直系血亲不存在，则由高层统一决策，选出下一任继承人。”
宋呈威疑惑地看向白骁，总觉得这里面有炸。
这小子怎么突然转变立场了，刚刚还让人觉得他对那个位子有所企图，现在突然松口，难道是觉得看不到希望，决定放弃了吗？
作为最有可能继承首领之位的人，目前的情势对他最为有利。
既然白骁示弱，那他也不妨给点好脸色。
“没错，我们刚才已经统一过意见了，将由我来接手这项重要的任务，具体的事务变动，我会整理好发给各位的，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会议就此解散吧。”
宋呈威面带笑容，起身正打算离开，被白骁阻止：“慢着。”
宋呈威脸上还残留着兴奋，被突然叫停，僵在那里，显得极其怪异。
白骁侧头，乔莹会意，将一直捧在手中的资料分发下去，还特地走到宋呈威面前，将纸张硬塞在他手里。
乔莹走回白骁身后，这才开口：“白骁先生的特定遗传标记和白辰先生的完全一致，符合遗传规律，鉴定为亲子关系。如果谁有异议，我这里可以提供详细的鉴定视频，并附带解说。”
宋呈威一目十行，看得飞快，在看到鉴定报告结尾，那被特地放大的字后，双手不停颤抖，嘴唇张张合合，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何耀宇脸色难看，直到纸被捏皱，才缓慢阖上双眼；顾梅脸上依旧带着浅笑，好像刚才发生的事与她无关；张震远一脸的疲惫，甚至还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见其他人未动，白骁这才起身，弹了弹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一字一句，“看来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各位，今后还请多多担待。”
白骁环顾四周，将一切尽收眼底，行使他的权利。
“会议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