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九尾一族,十八年前出过一位绝色公主。”
“她厌了规矩,厌了血脉相缠。正巧一个人族男子误闯青丘,给出生就未踏出过青丘的她讲述了外面世界的种种美好,于是,公主决定和他私奔。”
“族中震怒,亲母将她灵骨剔去,逐出族谱。”
“可笑的是,她以为那人会护她周全,哪怕没有灵骨,也愿与他粗茶淡饭、长街偕老。”
楼下鼓声渐急,丝竹激昂,舞台中央的花魁正袅袅旋身,水袖翻飞如白浪狂涛。
“可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来爱她的。”帘后之人低笑一声,“青丘山下雾起三重,日夜不散。非狐族血脉,不辨东南西北,七步便会迷途,凡人何来误入一说。”
“他借她仅存的灵脉参悟狐术入阵炼符,待得狐气尽散,便剃去她的九根尾骨,斩断脉路,强灌压灵之药,亲手将她封入灵笼连夜送往南境青楼。”
锣声骤起,舞者腾身旋跃,裙摆翻滚如火焰燃烧,一瞬万目聚焦,掌声如潮而起——可那笑靥之下,眼神却一片空茫。丝弦骤转,琵琶声烈,像利爪划过心尖。
“青丘一族本就靠九尾掌握身体平衡,对她来说,每一个舞步都踩在剔骨之痛上。”
“她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鞭罚。”
乐声鼓动如浪潮冲击厅堂,红纱如幕卷起,数位舞姬围绕中央主舞者飞旋起舞,身影交错,灯火映得舞台如同血色莲池。有人高呼,有人举杯,舞姬腰身轻转,头颅轻垂。
“再后来,在受赏为头牌的那夜,一片祝贺声中,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用那枚作为赏品的翡翠发簪刺进了老鸨的咽喉。”
“楼中所人的血染红了整座楼,七天七夜的大雨也无法冲洗掉。九尾的泪和那堆人的血酿成了这坛美酒,小镇的百姓为了活命,都被迫饮下这坛梦槐,和她一起进入这场春梦。”
——“从未醒过。”
林汀兰叹了口气,还是不打算把这个故事告诉已经下肚几瓶的阿泽。
琵琶声蓦然转为低缓,哀鸣无比。花瓣漫天,洒落在每一双沉醉的眼中。
男子低声笑了笑:“若你是她,会怎么做?”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汀兰有些疑惑:“我更好奇,换作是公子又会如何?”
这繁樱酒,百年前的他喝过很多坛,但每年新开封的酒水都比上年的味道更苦,这次的味道依旧苦涩无比但似乎还夹杂着一道不同寻常的酸涩……
——不对。
林汀兰眉头微皱,他的舌尖开始发麻,指间微颤,掌心泛起一股困倦的热意,眼底酒意微晃。
帘后人指尖轻点酒盏,
“除了这座青楼”
“我会先杀那个男人。”
“然后一把火——烧了青丘。”
林汀兰抬手想支撑起身体,却只来得及扶住桌角,眼前一阵模糊,灯影幻化成流云,声响仿佛都被泡进酒里。
“啊……抱歉,忘了和阁下说,若是饮者有所念之人,喝下繁樱一杯便会不胜酒力,这便是——醉人心。”
身影晃动之间,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了帘幕。
表演已经结束,密席一片寂静。那人走近,长袍曳地,林汀兰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那只手轻轻抚上林汀兰的面颊,指尖温凉。
“你看起来疲惫了不少。”
语气温柔得带着夜的尽头才有的宁静。
门外轻扣声响起,“殿下,紫苑求见。”
殿下……是谁……
紫苑……?
他不就是紫苑吗?
“恩公多年未至,三槐楼失迎,还望见谅。此楼之门,永为恩公敞开。”
这声音……是刚刚台上那只九尾。林汀兰终是抵不住眼皮的沉重,灯光缓缓黯下,帘幔垂落如夜。
“睡吧。”
“晚安。”
……
是谁……
谁在说话……
林汀兰看着那朦胧的面孔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入了光里。
赤花川岸。川水潺潺,泛着暮色与星辉交融的粼光,水中漂浮着点点花瓣,随流而去。
那人对坐在河畔,收集着春樱准备酿造新一年的繁樱酒。
林汀兰望着逐渐清晰的脸庞,轻笑一下:“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在溪边顺势而坐,林汀兰自言自语道:“我不想喝那繁樱,就是不想回到这里。”
裴沧溟隔着溪流笑道:“外面的酒都不怎么样,还是要喝我这赤花川畔的春末初酿。不过不周山大乱,今年的繁樱还是让颛顼帮忙酿造吧。”
林汀兰怔怔地望着那张唇,忍不住问:“当年……若你是我,会怎么做?”
对方似乎一笑,薄唇微启,却在这片刻,天地骤变,光影崩塌。
林汀兰喘着气惊醒,望向窗外,已是第二日傍晚。
斜阳染红天边,窗外微风拂动纱帘。林汀兰捂着额头坐起身,只觉太阳穴微跳,脑中昏沉。这里是三槐楼的客房,中厅的圆桌上,一瓶繁樱静静立在桌面。
——这一切都不是梦!
检查完房间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后,林汀兰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阿泽还在昏睡,林汀兰试图回想昨日发生的事,记忆却散乱无比无法拼凑起来,酒里应该加了点遗忘香,那个送酒的奇怪男人……那个银蔓耳坠的闪光……
还有!望着客房内奢华无比的内饰……住一晚这客房要多少钱啊?这样说来,那繁樱是不是就算酒水外带?不会还要罚款吧……
胡思乱想中,紫色的天光照亮了外面的天空。林汀兰望向窗外,天边五道紫色光柱从槐林方向直冲云霄,发出滔天巨响——那是猎星营的求救烟花,唯有战况危急至极,才会燃放,这次居然点亮了五枚。
街上已乱作一团,修士、散修、宗门弟子蜂拥赶往槐林,各色飞剑与灵兽掠过长空,惊起一地尘沙。市集商贩纷纷收摊,孩童被母亲急匆匆抱入屋内,家家闭户,宛如将临大敌。
他眸色一凛,踏出门去。
……
林汀兰踏云而行,神识远探。刚入林便闻到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浓得令人作呕。地面残留战斗的焦痕,树木焦黑折断,灵力余波未散。更深处,林中尸体横陈,皆是猎星营弟子,死状悽惨。林汀兰看到了昨晚对糕点铺老掌柜言出不逊的那几个修士,骨裂肌焦,五官扭曲,仿佛临死前饱受剧痛,死不瞑目。林汀兰轻轻蹲下,合上了他们的双眼。
忽有风声异动,林汀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把灵剑缓缓站起,耳边却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哟,来得挺快啊。”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人斜倚在老槐树的枝桠间,红发束起,衣衫半解,嘴里叼着半块油纸包着的槐雨糕。
“你……在等我?”
树枝晃了晃,糕渣落下几粒,他一边嚼一边咕哝:“对啊?啧,比我想象得来得早一刻,等我吃完再下来。”
“……窦晓?”林汀兰眼神骤冷。
那人懒洋洋地偏头看他一眼,吐出刚刚不小心一同嚼进嘴里的油纸边,朝他笑得一脸灿烂:“嗯?我很出名嘛?——你好啊嫂嫂。”
林汀兰怔住了:“什么……”
“嫂嫂。”窦晓舔了舔指尖,把最后一点糕也塞进嘴里,轻巧地从枝上翻下,落地无声。他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一股淡淡的铁锈气混着糕香飘了过来。
他站定在林汀兰面前,笑嘻嘻地上下打量林汀兰:“好久不见,嫂嫂还是那么漂亮,啧……难怪裴叔叔死之前念念不忘。”
这个封在心底的名字被魔族提起,林汀兰手指微动,剑意已隐隐凝聚:“窦晓,我们应该不曾见过吧。”
“有点伤心呢……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他顿了顿,抬起细长的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但我真的……”
“——是你的小舅子。”
一剑刺来!
林汀兰剑气如虹,风动四野。窦晓也不回击,身形游走如鬼魅,举止轻松,唇角还挂着戏谑的笑意,语气倒是十分无辜:“嫂嫂好暴力!也不知道叔叔之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过了些什么苦日子呜呜……”
又是凶狠的一剑——
“张良呢?”
林汀兰其实并不关心张良是死是活。
流衡将军平日张狂跋扈,目中无人,仗着背后神族血脉与兵权加身,走到哪都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
他还记得,众神那日在天阶之上,诸神列座,仙光笼罩,崇虚真君冷声读着那一纸罪状,张良就站在神座之下大声嘲笑:
“没想到灵泽将军身为神将,罔顾天伦甘愿与魔尊纠缠不清,情深意笃得真让人动容——若你真这般乐于献身,神界诸将不妨都来轮番宠幸你一回,想来你也不会推辞,这般‘恩典’,你该感激涕零才是,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哄笑声回响在审判庭内……
“我不知道啊?你觉得是我杀了……”
看着周围烧焦的尸群,窦晓翻了个白眼。
“……好吧,换我我也不信”
“杀了也好。”
“……诶?”
林汀兰没有解释,又是交手数招,剑影交错,灵光激荡,惊起一片枯叶飞旋。
“嫂嫂莫打脸!你和他们来找的,是不是这个?”窦晓扬手,一道银光划破空气。
——那是一枚陨星碎片,巴掌大小,边缘透着银色冷芒,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林汀兰掌心灵力缓缓隐去。他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虽看似是个吊儿郎当,可林汀兰却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些遍地横尸的猎星营弟子,是眼前这位红发少年一人之手轻松捏死的。神界与人界派出的百余修士,虽不说皆有名号在榜,但也个个实力不俗,阵法护体,兵刃加身——可如今,却无一生还。
而这人,不仅毫发无损,甚至还能一边吃糕点一边耍点嘴皮子。
林汀兰不知道窦晓的意图,但现在的自己能完好无损站在窦晓面前,应该是有他不能杀自己的理由。
林汀兰收剑半步:“这枚陨星碎片太小,对你不该有什么用处。可否让给我?人界今年交不齐碎片,后果难料。”
“嫂嫂真善良啊,他们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这样心甘情愿地帮他们。”窦晓闻言一顿,随后咧嘴一笑,“这陨星,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但,我太穷了。”
“……?”林汀兰愣住。
“这种星级碎片在地下拍卖行能换三万黄金,我好不容易截了回来,怎么舍得送人?”窦晓摊手,一脸无辜地将陨星收入袖中,轻轻一跃退入林间浓雾。
“今天主要是因为好久没看见嫂嫂的绝世容颜,有点想念所以来逛逛,那么嫂嫂,下次见咯……”
林汀兰咬牙,终究未再追击,只能目送他离开。
……
窦晓在雾绮森林深处停下,天上的星辉与水中倒影交错相融。湖畔,一树树槐花在夜风中悄然绽放,花色如雪,幽香缥缈。槐影婆娑之间,点点白花铺满林间。
他望着湖边那人笑着说:
“嫂嫂瘦了哟。”
风拂树梢,那道身影踏过落花,一步步走入月光。指尖拂过枝头,一簇槐花随之轻颤,白瓣落于他肩头,又随风轻旋而下。眼底的沉静,像是湖面倒映的夜空能淹没一切。
裴沧溟的目光落在槐花上。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