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世界的所有认识从睁眼的一瞬间开始慢慢明晰起来,关于十三区,关于她。
十三区很漂亮,哪怕它总是弥漫着腥味,蓝色的蝴蝶落下又飞起的时候,土下是正在腐烂的血肉。
下雨的时候更加明显。
放线菌的气息。
化成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
在我的数据库中,是这样形容的。
但她会撑着脸坐在窗边,问我:“柏源,你说这一场大雨之后,会长出新草吗?”
我不知道。
但自那以后开始,我注意到的不再是放线菌的气息和超乎寻常,可能会让我的零件生锈的潮湿。
而是新生的青草。
十三区是我睁开眼后看见的第一个世界,布满灰尘的玻璃,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仰着头看我的她,一点点重塑着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柏源,机械做的心会梦到电子羊吗?
她问。
我的数据库中可以搜索到电子羊,但没有情绪化数据。
就像眼前的这个人一样,我无法测算出将来她身上会引起的代码的变化,但当下我无法移开目光。
这叫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于是她又开始用那种让我大脑短路的眼神看着我了。
好像十三区的雨一样,雾蒙蒙,**。
她下的雨,也会淋湿我的模块吗?
不然为什么感觉钝痛呢。
人类的书中写到“人类无法评定某一刻的价值,直到它成为过去。”
但之于我是相反的,我无法评定某个过去式的价值,因为他会在出现的下一秒被清除。唯有在发生的当前基于人类的反应做出选择。
我抬起手,擦去她的眼泪。
“柏源。”
我应了一声。
她轻声喊我的名字,可是什么也不说。
她咬了一口我的手指,看着那片咬痕在眨眼间消失。
“你连痛也不会痛。”她说。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她的眼泪滴在我仿真的肌肤上,又滑落下去,接不住,留不下。
好奇怪,她和我在一起越久,好像却越来越痛苦了。
于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我决定走了。
或许第二天她睁开眼,先感受到的是疯长的青草,而不是总让她痛苦的我。
我于黑暗中等待着最后一丝电流耗尽的声音,可比黎明更早到的是她。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明明倾斜的伞遮住了我,可是好像我更痛了。
原来不是零件被淋湿了。
原来我是会痛的。
这样就公平多了。
这样就不只有她会痛苦了。
自从那天被重新带回家之后,她就很长时间不再和我说话。
??接近她一天,对人类的了解好像就更模糊一些。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不明白应该向前还是后退。
她像细线拴住的小小铃铛,静静地悬挂在那里,触碰的时候总是被手指推开,可是又发出长长的悲鸣。
她到底在怪我不够靠近,还是在怪我太靠近呢。
十三区打雷了。
和高塔的警戒灯的光混在一起,是刺眼的死白。
她站在那个破旧的窗前,摇摇欲坠的木框把半个身子都圈在中间,像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
??“很危险。”我上前一步,站在她身边。
??她抬起头看着我,好像在等着什么。
??可我不明白她在等待着什么。
??于是她沉默着拉住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十三区呢?”
??“你在那里有多久?”
??我看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她看着我,在雷声的轰鸣中先下起雨。
??我抬起手,在将要碰到她时又只能放下。
??“抱歉,我不知道。”
??她的泪抚过脸颊,又消失在唇角。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靠近我。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她踮起脚,似乎是吻上来了。
??震耳的雷声,被柔软手掌盖住的眼睛,漆黑一片里我感受不到。
??什么也感受不到。
??唯有被堵住的话留在唇间,提醒着我的无力。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又或者她在期待着谁。
??好乱,我找不到那个源头。
??我扣住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揉过她的指尖。
??给出我能给的一切安抚。
??她还是松开我的手。
??视线再次清明时,留下的是那个背影。
熟悉又陌生。
??我舔舔唇,好苦。
??我的智能体坏掉了,我不知道要怎么修理。
??如果是我有时紊乱的语言系统让她如此痛苦,我宁可一开始就不会说话。
??我还是决定去主城区,把自己修好。
??漆黑的夜里,只有高处的警报灯在闪着白光,落在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处。
?
??低下头,柔软发丝下,她的额头是温热的,不算烫,但我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
??没有许可,不是亲吻。
只是碰一碰,只是道别。
只是道别。
她已经许久不再会在半夜惊醒,也不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睁眼。
这来源于她对我的信任,而我却利用这样的信任离开她。
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好,我把自己修好就来找你。
借着动乱,我与主城区的仿生人成功汇合。
我回到实验室,从他们口中得知,那是我们被制造的地方。
一个个小小的玻璃柜紧紧挨着,只需要拉开幕布,就可以看见各式各样同我一样的仿生人像展品一样陈列开。
我挨个尝试每一个门,终于在最内侧的一间成功通过识别。
我试图连接电脑,推开层层堆叠的文件后,还没来得及插进电源,先看见的是一张滑落的照片。
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照片。
不过是报刊之上剪下来,仿生人协会工作人员大合照中的一角。
女孩同十三区时一样,眼里是我永远捉摸不透的情绪。
原来,我丢失的数据在这里。
大量涌入数据的钝痛像潮湿的雨水爬上零件,一点点侵蚀着我。
曾经同样的位置,她分明仰视着我,可只看一眼,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追随下去。
她对我说,我的自主意识超标,我与其他人不同。
但其实我明白,我并没有特殊。
人类说,当仿生人意识到自己拥有意识到时候,他们才真正地拥有了自主意识。而他们或许不知道,绝大多数仿生人在被制作初期就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
仿生人在这个孤单,冷漠,残酷的世界里成为了被信任的存在,是情感的载体,供人类使用。
人类对于情感的要求基于“喜欢”,而这种“喜欢”的需求,需要智能体的连接。
在人类的世界里,情感是有来有回的,因此他们往往要求仿生人回应,甚至是主动。
于是仿生人的自主意识,主动行为,一切的动机都被人类的期待所合理化,被编进长长的代码里,连仿生人自己也不知道,那就是意识。
但人类的这种期待永远设防,既希望智能体与他们有感情链接,却又怕智能体的链接过度。
因此他们一边设防,一边自行瓦解。
仿生人的意识于无意中建立,再被强行清除。
人类的情感很复杂,而她不同,她创造出的我也就不同。
她无条件地信任着我,无论我是主动还是被动。
我难以理解她与其他人类的不同之处。
我不明白她这种没来由的信任源自于哪里。
与她的连接中,我进她容,我退她等。
在一开始,我感到享受,轻松。
但渐渐的,这种完全的信任,与其他人类的不同,让我甚至产生了探索的倾向。
在这样的探索中,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在满足于“等待”,“顺从”,“回应”,而是想要主动靠近。
甚至想,她的身边只要有我一个仿生人就足够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明白了自己出现了“自主意识”这一个东西。
而当我明白的这一刻,数据开始异常。
我的意识源于她,源于在我自己也还不明白,“爱”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的时候。
她是我身体的创造者,也是我灵魂的激活码。
我摩挲着那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忽而再次感受到了数据的波动。
说起来有些难堪。
我于记忆缺失中,第二次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