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长夜的电光刺穿浓重的云层,落雨狂流,浓重的墨色有了重量,如同狰狞的鬼魇。
一竖黑影狼狈地逃窜着,满身血味被大雨冲刷得丝毫不剩,像一只洗净待宰的牲畜。
“肃……肃邪司……”
男人抹了把脸,竭力地在夜雨中辨明方向。
京都向来繁雍,虽落着雨,可几里无人,也并不寻常。
男人喘着粗气,又凉又湿的衣裳紧紧贴着身体,他握着柄漆沉长剑,可这里太黑了,本该雪亮的锋刃也沉寂下去,没有反射一丝光。
“妖……救命…救我!”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男人重重扑倒在地,被碎石划破了双膝。他大口喘息着,挣扎着起,又五指成爪,抓向自己的头顶,似乎想将什么从记忆中强行剥离。
一行淡色血水,从发顶流下。
他忆起了那十一人的死状。
一个一个,被凭空抽干鲜血,成了干尸,眼珠凸出,无一瞑目。
只有他,最后胡乱挥剑,不知砍到了什么,被溅一身血后逃到此地。
他要去肃邪司…
司使半月前触怒龙颜,血溅堂上,都是因为那人。
可圣上这般护着的,竟是…
"妖……!”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男人支剑撑着身体,低声呢喃。
天师也不能用如此那术,瞬时便将人吸成干尸。
他思绪混乱,几乎癫狂,自然也未注意到浓云散开,月色清丽。
冰轮高悬九天,与人间这场噪雨分隔开来,悲悯地俯视着大地。
“你要去哪?去寻灵人,还是天师?”
清冽好听的少年音骤然响起,男人抬眼,瞳中倒映出一抹瑰丽的艳色。
他张大了嘴,按理说应该发出惨叫声,可沉寂中只有渐歇的雨声。
而他绝望的惨叫声被一股力量凭空抹去了。
少年衣摆微湿,面容白洁清隽,与传闻分毫不差,可他一身似血的红衣,在夜中诡艳得惊心动魄。
他苍白的指尖燃着一张符纸。
“嘘…别出声,你为什么要怕我呢?”
男人跌坐在地,四肢不听使唤般扭动着向后爬去。
他嘴唇颤抖,发不出声。
少年微微歪头,瞳色清浅“本宫不想杀你,也不想杀他们……还是太难了…你们就不该来的。”
符纸燃尽,男人扭动着身体,像一条黑色蠕虫。
他能出声了。
“殿下……殿…饶命……!!”
他吐出几个不成调的字音,像被恐惧扭曲过。
谁人不知,太子年方十七,传闻其“面若好女,颜如冠玉,皎似弦月”,却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
他应下此事时,都还以为太子像传闻一般孱弱,只是需留意侍卫而已。
这容貌倒是如传闻中的冷昳秾丽,看着也像个刀都拎不起废物,可他是……
男人浑身湿透,每一寸血肉都在颤抖“妖……妖……!!”
少年轻叹一声,垂下眼眸。他神色低落,抿了抿唇,像受了委屈似的。
若不是此刻情形不对,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几乎可以蛊惑任何人。
“你…怎么能说我是妖呢……”
“委屈”过后,少年抬起眼眸,脆弱不复,清浅的眸色映出银辉,圣洁而冰冷“这差事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不过……这么不想死的话,下辈子别招惹我了,也别替他人办事……做个无怨不恨之人吧。”
他眸中闪过一丝赤红。
少年清如琉璃的眼瞳中,映出血潮般壮阔绮丽的色彩,可他远远站在雨中,滴水不沾,洁无纤瑕,纯明又诡惑。
上百只红蝶穿透雨幕,落在男人的身体上。
一只血蝶停留在少年苍白的手背上,如同触目惊心的伤口。
男人并未发觉。
他瞳中没有那蝶的影子,原本健壮的身体却迅速干瘪。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便直直倒下。
被吸干了血。
饮足了鲜血的蝶带着惑人的诡美。
少年头顶,数不清的红蝶聚集,为他遮着声势渐小的雨。
他哀怜地看着尸体,看着那凸出的眼珠映出毫无生气的光,轻叹一声。
那是与其余十一人如出一辙的死状。
他轻轻抬手,尸体化作飞灰。
少年缓步离去,长垂至腰的墨发飞散在后,生者不可窥的蝶跟着他,如同撑了一把鲜红的伞。
……
天将亮时,宫里的老太监哆嗦着行了个礼“尚大人……太子殿下…”
尚济踏着积水,在乾承宫外跪下“皇上,殿下到了。”
在他身后,一身素白的少年停下脚步。
少年身形清瘦,肤如霜雪,仿佛冰玉雕琢的面庞带着一丝淡淡的病气,像具还在喘气的漂亮尸体。
这白衣衬他,凡俗中鲜少有这样的人,像是晓月的余辉,清远、温和,纤尘不染。
过了会,太监傅黎便领他进了殿。
尚济看着少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
两日后。
——澜都,天阁街。
如水的月华同满城灯火牵织,一边是碎星皎月的冷寂清辉,一边是人间喧嚣与穿石流彩,叫人想起欠揍的小毛孩把冰碴子往火堆里丢的景。
延和年间,夜市尤盛,京城子时灯火通明,一如白昼。
“纪哥!快看那个!我要吃!”
人潮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声,像探出脑袋的鱼,眨眼间便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碎语声中。
青年万分艰难地跟在一个戴着猪头面具且跳得像只池蛙的少年后边,忍不住喊道“小川!慢些……人太多了,你别跑了——!”
两道声音牛狼对嚎似的,不少人都没能忍住自己略带鄙夷的目光。
青年浑不在意,只觉着自己今日若是把这小祖宗给丢了,这辈子都玩完了。
他三两步飞上前,一把攥住少年的手腕,沉声说“你若是再乱跑,我就收了你的零用钱!”
少年猛地一顿,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而后极慢地转过头,猪头上扣出两个洞,露出那双清澈见底的眼。满城灯火像是被嚼碎了,一齐塞进他那双眸子里,炽烈而明亮。
猪头眨了眨眼,那里边的光也跟着易了灵,弱小又无辜的模样险些把青年哽出口血来。
少年伸出手,指了指一个小摊,说“我要吃冰雪冷元子!”
青年瞳孔骤缩“什么?”
猪头无辜地歪头“冰雪冷元子啊。”
青年险些失手捶爆了眼前的猪头“大冬天的谁家会吃这玩意儿?还有谁家卖这玩意儿?!快走快走,看看别的!”
猪头长叹一口气,垂下脑袋道“唉……老爹还有大哥二哥都不来,将我一人置于皇都中作棋子。如今还食不果腹,连十五文一碗的元子都不能吃………可悲,可叹啊!”
青年瞬间无语,看着边摇头边叹气的猪头少年,颓然欲倒,最终仍是败阵下来“好,我去买,我买二十碗,你得汁都不剩地全啃干净了!”
少年看着青年的背影,慈父般欣慰地点点头。
他正欲说些什么,思绪却猛地被打断:
一阵悠远的埙声,毫无预兆地闯进他的脑海。
像是嵌满碎星的夜幕被撕开一个口子,漏下了天音。
吹埙人的水准极高,曲声悲渺绵远,似乎延至天边。
少年目光逐渐涣散,穿透一切侵扰心智的浮华,他看见那万重云山后,不知谁家的屋檐上落了一层雪,晓月的余辉将其勾出一层银边,竟让他在喧闹的人间夜市中,嗅得一丝清宁静谧。
“小川?”
猪头少年猛地一抽,看着端着一碗元子的青年,忽而问“纪哥,你听到有人在吹埙吗?”
青年眉头一皱“你听到了?不会是做梦吧?”
少年怔了怔,在猪头面具下小声嘀咕”这声音明明不小啊……真是奇怪……”
……
某处飞檐上,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
那少年眉眼间瑰色浓稠,眼尾一点朱砂痣,似能勾人心魂,在黑夜的映衬下,恍似妖魅噬心的目光。
他垂下的手中握着一个骨埙,白袍在夜风中飞散,在月华下几乎是带了点神性,好似云雾中飘起的一点浮雪。
少年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对着脚下的天阁流华与周身的无尽沉寂说“你在说痛苦吗?
我不想在此照搬天师的话,‘此间悲苦,众生苦’只是对于大部分生灵来说的,不论如何,不能否认有人一辈子都很快活。
至于我?呵,阁下说笑了,守渡人千刀碎灵,万咒加身,比起你们也好不了多少……”
“嗯?不公平吗?啧……我也觉得不公平啊,好心引渡诸位,结果还有时被啃成骨头,我也很受罪的。
诸位稍稍体谅我一下,自己去鬼涯不好么?若是被肃邪司那些人抓住了,你们可就不得偿失了啊……
哎,别老想着了却执怨了,我送你们去也得耗不少力气…再说前尘已了,你们死都死了!”
少年边摇头边叹气,觉得自己活成了老嬷嬷。
现在的鬼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了。
含混的鸟语合着朔风自千里之外传来。
少年瞳孔骤然一缩“什么?我乃当朝太子,收尸这种事…呃…罢了,就帮你这一次。”
他微微抿唇,片刻后才说“不过…若你尸身未腐,我可能管不住‘亡’,它们都是些饿死鬼投的胎,若是吸食了尸身的血肉,与我无关,我提醒过诸位了。”
他对虚空说着大段大段人话,而后听见了一个老鬼的声音,顿时怔住了“你问肃邪司是什么?!阁下是几千年前的老鬼啊,还未渡过冥河?肃邪司就是……专为伏妖和巫设的司所,里面只有些凡人…或许会些武艺吧,但若真碰上事了,也只能请天师了。”
少年垂眸一扫脚下人间,喃喃道“好冷啊……我可能要死了,你们快点问吧…我都这么有耐心了,千万别怨我……“
千万道喃声絮语慢慢汇聚为一句话,仿佛是拂过天地的风:
"你是谁———?”
一瞬间,方才还同一群鬼琴瑟和鸣的少年骤然冷下了神色。周遭的漆黑在他眸中沉积为大火焚尽的余灰,如同沉寂了千年。
“我么?你们不知道?”少年凝望人间万年如一的夜色,仿佛穿透千里窥见万川谷内鬼崖上空搅动的星云。
他闭了闭眼,压下全部砍死的想法,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和,柔声道“魂魄确实会糊涂些……我啊,名字便不必说了,说了诸位也不得……我是当朝太子,还管崖内所有死鬼。嗯……对了,鬼崖内被我杀进去的也不少,诸位可别败了我的名声啊……”
他道及此处,忽而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继而轻轻说“鉴于近来的谣传越发多了,本…我再解释一下,我从不滥杀无辜。”
“只是来杀我之前,最好先买口棺材,省得最后尸骨无着。”
“哦,对了……还有……”
“我最讨厌,旁人脏了我的衣裳。”
沈:我为什么怕衣服脏了还穿白色?
当然是因为白色显得我病弱无害啊~
这样有人死了就很难怀疑到我头上啦~~[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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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疯子与傻子的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