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PC居住的地方被称作蜂巢不是没有原因的。
低级NPC的住所都是一间间简陋到宛若监狱的房间，那里只有必备的家具和只容一人通过的厨房，以及不留意便会撞到墙的卫生间。
住所之外，是一条封闭的走道。走道直接连通每个紧密分布的房间，窄得连一次性通过两人都十分困难。偶尔碰到邻居或者同事时，大家也只是随便点头示意，或者根本不打招呼。
毕竟身份使然，他们几乎都是竞争关系。
关上房门，谢落亦步亦趋地跟在程骋和何铭瑄身后，听程骋兴奋地讲述和何铭瑄认识的过程。
从背后看去，何铭瑄和那个令他讨厌的玩家竟然还有些许神似……
“说来也巧，那天我买了太多东西，根本走不动路，正好碰见瑄哥买完装备走出来。他一眼认出我不是玩家，特别好心地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程骋说着说着迎面走来一个陌生NPC。
何铭瑄侧身略微挡住程骋，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在前方开路。
奇怪，就连这个场景都有些似曾相识……
他这是还没睡醒吗？
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谢落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正常，当即调整状态，集中精力听程骋说话。
程骋说得正开心，完全没注意到他在走神。
“我们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聊天，这才发现瑄哥原来就住在我隔壁，真是太巧了。你说他奇不奇怪，明明都是中级NPC了，还要留在这小破地方。”
饶是谢落再迟钝，也能隐约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什么简单的巧合。但余光中他瞥到何铭瑄带着警告的眼神，所以他只是习惯性地点头回应。
不知不觉间，三人来到走道的尽头，踏入一扇漩涡似的黑白交杂的传送门，最终来到中央大厅。
蜂巢的构造和它的名字如出一辙，由一层层规律的楼层堆砌而成。
每一层的主要干道犹如蛛网般呈放射状分布，中间的间隔则是密密麻麻的房间，不浪费一分一毫的空间，至今无人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大。
通过主干道终点的传送门，则能直达正中央的圆形大厅。
和狭窄闭塞的住处不同，这里可谓是豁然开朗。
大厅方圆近百米，放眼望去，一系列散发出白色光芒的传送门紧贴大厅边缘，如同公转的行星围绕大厅中心旋转。
走近看时，传送门后的区域像是蒙了一层多年没有清洗的玻璃，令人难以摸清外面的具体场景。
“来看看今天的运气怎么样！”程骋蹦跶着跑到一扇传送门前，朝内部投射出的立体字看去，“我们分头找找，我得和落落一起。”
何铭瑄没有异议，自觉往其他方向走去。
一扇扇传送门自眼前掠过，谢落望向门上的每个文字。
它们像是在挣扎着逃离，又因为无法离开这里而藕断丝连地粘连白色的丝线，半悬浮在传送门表面。上方展示的内容也不尽相同，有纯数字编号的楼层代号，也有代表其他区域的字符。
正常情况下，只要根据门上的提示便能找到想要的传送门。然而每扇门都在不停地旋转变化，上方无数的数字就像在随机刷新，他们只能靠运气等待希冀的目标出现。
正因如此，NPC之间的串门极其不方便，程骋这才会觉得何铭瑄住在自己身边的事非常巧合。
他们现在的最终目的地是桃花源，那是一个和蜂巢完全不同、专门用来供玩家生存生活的区域。在不被玩家发现真实身份的情况下，NPC有权利随意进出游玩，算是员工的额外福利。
通往那里的符号是一朵半开的桃花。
谢落一边寻找，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周围环境和各色同事。
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走起来有些硌脚，但是刻印在上方的字却实实在在地书写着NPC社会运行的根基和准则。
「致每一位为桃花源的建设做贡献的NPC们：
请努力工作，请光明正大，请自然融入。」
宛若至理名言的话充斥在蜂巢的方方面面，无论是什么级别的NPC都必须把这句话铭刻在心，任由它无时不刻不地渗透进生活。
打开通讯器时会出现在通知栏上、进出副本时会附加在结算报告上，甚至睡觉时都会在脑海里随机播放。
一如洗脑的病毒，时刻强调自身的重要性。
谢落并不理解这些没有逻辑且词不达意的规则，很多人亦是如此。
可他们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循规蹈矩地完成一切任务就不会有事。
为什么规则会如此重要？
有必要一直强调吗……
“你在看什么呢！”
他猛然一惊，身体不自觉地哆嗦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程骋在叫自己。
程骋显然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毕竟是自己在明知对方不喜欢人多的场合还要强行拉人出来玩的。不管是为了两人友谊的存续，还是帮助谢落脱敏，他自然得多照顾一下对方。
“瑄哥找到门了，我们赶紧过去吧。”程骋轻拍谢落的肩膀，指着远处的门柔声细语道，“你要是不习惯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啊，好。”谢落眨了眨眼，还需要点时间来适应好友的过分热情。
他有那么像没了家长就不行的小孩子吗……
踏出传送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恰好落在头顶的桃花瓣。
谢落甩了甩头，抖落上方传来的不适感。
粉白的花瓣向后飘落，绕着大树转了几圈后，终于失了生机，彻底融回土地。
它来自一棵足足有十几人合抱粗数十层楼高的桃树。
树皮表面沟壑纵横，富有年代感的纹路繁复众多，一直向上延伸。巨大的树冠上，常年不败的桃花开满枝头，隐蔽大半个中央广场。
这便是桃花源的地标建筑。
“哇，桃花源还是这么漂亮！”程骋狠狠地吸了一口这里的新鲜空气，投入灌木迷宫的怀抱，“我在蜂巢都要憋坏了！”
“小心一点。”身高腿长的何铭瑄很快追了上去。
生怕自己找不到路，谢落当即一路小跑紧随其后。
两米多高的灌木丛恰好可以挡住NPC从传送门里出来的景象，不至于让他们被普通的玩家看见，但是这也增加了找寻出路的难度。
迷宫每天都会刷新，虽然其中不乏隐藏的道具奖励，可那都是针对玩家而言的。对于一般的NPC，道具没有任何用处。
当然，在程骋看来，这里正好可以充当一下娱乐放松设施。
好在这次的迷宫不算长也不困难，三个人很快便走了出来。
迎接他们的不仅有风景秀美的桃花源，还有潜藏在路边灌木丛中、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
总有喜欢逃避副本的玩家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试图在生活区域直接抢夺他人的财物不劳而获。
玩家的财产都是虚拟化储存在通讯器里、和本人直接绑定的，不过玩家“自愿”转让的话，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啊！”程骋忽然尖叫着跳到何铭瑄身后，颤抖地指着地上一个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别扒我裤子！”
何铭瑄立刻护着程骋后退几步，这才发现迷宫另一头还有不少玩家。
嫩绿的枝叶被他们硬生生从枝干上撕扯下来，转而被送入一张张不知饥饱的口中反复碾磨，作为充饥的食物。
“啧，猎犬又不见了？新上任的那个领头真是不务正业。”何铭瑄实在是看不惯这颓败的场景，不再浪费时间，带着程骋和谢落绕过那些人，往最后的目的地走去。
临走前，谢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群没有出路的玩家。
他们即使饿到极致也没想过进副本赚取奖励，或是想办法在桃花源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赚钱。
这里不存在身体有缺陷的玩家，每个人都处在最强壮的全盛时期。原来残疾或是年老的人在过来后，都奇迹般地被赋予健全的身体。
一切都如桃花源般梦幻理想而又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按理说重拾行动能力后，副本中应该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玩家，然而多数人总会畏惧其中未知的事物，担心进入极其危险的副本。
实在坚持不住的玩家，比如说上一个副本的新手，都是迫不得已才进入的，更多的人宁愿在桃花源营生，像叶沉舟那样酷爱进副本的才是另类。
而对于无法通过这两种正规渠道获取生存资源的玩家，强势的会自发抢夺弱小，而弱小的人只能去啃食花草。
在此之外，谢落是个连自身都难保的普通NPC。他无从评价这些行为，转而跟上程骋。
宽广大道铺开在眼前，道路两侧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看起来既喜庆又诡异。每盏沿途的路灯下都挂着一条布制长幅，一字一句地写明针对玩家的规则。
「致每一位努力生活的玩家：
请注意，在桃花源内不得使用道具，不能损坏公物，不能泄露天机，不能使用除指定货币以外的任何货币进行交易，除必要副本外不能打架斗殴。
最后，请真实地生活。」
相比于针对NPC的规则，这些规则简直不要太好理解。并且玩家违反规则的风险也低到离谱，不会严苛到像NPC那样被安置脑内监视器似的。
何铭瑄提到的猎犬正是专门负责监控玩家是否违规的组织。此刻猎犬再次旷工，玩家自然肆无忌惮起来。
谢落对这些事情基本没有兴趣，他倒是更想知道凭什么只有玩家能够轻易地利用规则漏洞，NPC却不可以。
远处的长幅在空中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他注意到有人从下方的狮子石雕后悄悄离开，大概是发现他们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好惹，只好放弃抢劫计划。
猎犬严格的上下班工作制度让这些人有机可趁，抓住空隙肆意对其他玩家动手，即使这样做不得不承担猎犬忽然上班抓住他们的风险。
他依稀记得有人似乎永远都可以避开猎犬行动来着……
“落落快来啦，别管这些人。”程骋注意到谢落的脚步变慢，回过身来提醒，“千万别给他们发现我们的问题。”
谢落脚步一顿，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落下一大截，连忙跟上去。
石板路铺制而成的大街一路向前延伸，通往桃花源的各个区域。功能各异的店铺整齐地沿着道路两侧分布，有玩家开设的，也有NPC常驻用来充数的。
二者交界处的水道中，潺潺的流水上飘荡着积聚成堆的桃花瓣。一条游鱼浮出水面，蹬着乌黑圆润的眼睛看向路过的几人，复又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迈步明明没有带起空气流动，却有一片花瓣绕着纤细的腿部盘旋，恋恋不舍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数圈。
在谢落尚未注意到的地方，这片花瓣落在地面，被一个人捡起。
“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男人用手指不断碾压脆弱的花瓣，任由细碎的残骸粘连在庄重的定制西装之上。他戴着昂贵优雅的金丝眼镜，镜片下一双幽黑的眼睛正深情凝望谢落离开的背影。
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左眼竟是一只以假乱真的义眼，并不会随着视线转动。
直到谢落彻底从他的视线消失，他才愿意施舍躲在建筑后的玩家半分眼神。
那些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打扮精致且突兀的男人，仍旧盯着大街上三三两两的玩家。
轻蔑地扫视一圈贪婪的人类，他缓缓沉声道：“该上班了。”
话音刚落，男人的身后瞬间闪现出五个单膝跪地的黑衣人。
重新戴上白色毫无污点的手套，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宣布判决：“我想……那些人的眼睛不应该再存在于世。”
黑衣人齐齐跪地回应：“遵命。”
“动静别太大，他会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