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楼没跟人讲起过那天。
父母,朋友,甚至那之后在知名不具小组认识的同伴们——出于对于关心的必要回应和坦诚,他并未刻意隐瞒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食堂失火,疏散过程中他发现有人被困,于是放弃逃生选择救援。被困的人是打饭窗口的方阿姨,因为吸入窒息几乎已经失去行动能力,浑身都是呕吐物,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谢小楼有比同龄人更充足的常识与胆识,但十六岁的少年体力和阅历都有限,后续家人认为,一切都堪称“奇迹”——那么大的火势,他们竟然逃出来了。方阿姨虽然留下了呼吸系统的后遗症,但并不严重,谢小楼也经历了心跳停止后又重新恢复生命迹象的惊险,冥冥之中似有老天眷顾。
谢小楼偶尔会在一些时刻,夜深人静,再没有别的事情可消耗他的精力,整个世界包括身体中躁动的细胞神经甚至大脑内部都进入难得的、片刻的停摆时,重新想起那一天。那一天。像一滴墨水被浸水的纸纤维运输扩散,一切细节都变得格外清晰;首先是那天的天气,晚春的早晨很凉爽,头天晚上天气预报显示是个晴天。谢小楼出门时校服外套里面套了件薄毛衣,但路上骑自行车骑到一半,他觉得自己后背微微出汗了;到了学校后,学习委员通知早晨第一节的数学改成了英语,谢小楼英语学得很烂,对于上英语课有些抗拒,因此心情很低落。虽然才高一,距离高三还很遥远,但他上课容易走神,上自己不喜欢的课更是难专心。同桌那天换了根坠着浅紫色透明樱桃的头绳——关于这一点很奇怪。她不是个喜欢打扮的女孩子,在学习上一丝不苟,很少跟谢小楼闲聊,实在没办法需要交换一些信息时,眼睛也不会看着谢小楼,永远虚无地盯着空气中某个点。谢小楼不记得自己曾认真留意过同桌的头绳,可在后续的走马灯现象中,他不但记得那天她换了浅紫色的透明樱桃头绳,还记得三周前她还戴过一条手腕粗的卡其色头绳,颜色有点旧了,边缘有一点长期使用留下的毛边。一切视角都被拔高,陌生的信息清晰而细密地浮现在他的大脑,仿佛重临过去时,后脑勺睁开了一双他自己也未曾留意过的眼睛。
那个凉爽的、因为英语课有些心烦的上午还有一件事发生。第三个课间的时候,班长在征集运动会的名单,1500米长跑没有人肯报名,他于是来找谢小楼,希望谢小楼能顶上去。班长说:“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跑1500,但是小楼,我真的没办法了,再找不着人我真不知道怎么交代了,你愿意帮帮我吗?”
谢小楼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愿意。”
“为什么啊?因为嫌累、嫌麻烦是吗?”班长哭丧着脸:“我知道,我都知道,1500吃力不讨好,但小楼,你最善良了,最好心了,你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
“跟我善不善良、好不好心没有关系。”谢小楼说:“我不擅长长跑,即使参加了也取得不了什么成绩,跑到一半,我可能还会因为清楚自己坚持不下去而中途放弃。我不想做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事。”
他态度坚决,班长最终只能放弃,很失落地走了。
好吧,其实也有一点是因为觉得麻烦。谢小楼不否认自己也有懒惰和想要逃避的时候,中午去食堂的路上回想起这件事时,他忽然有一点犹豫。如果班长连谢小楼都说服不了,那他可能会放弃再去找别人,选择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班长在男生里身高算矮的,还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是那种单纯的书呆子类型,别说跑1500米了,平时跟其他男生打闹都会因为慌张和无力反抗而手忙脚乱、面红耳赤。拒绝是不假思索的反应,是本能性格使然,情商有些迟缓地在事后才震荡出一点并非“愿不愿意”、而是“可不可以”的余温——谢小楼不愿意帮这个忙,但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可以帮这个忙。
然后事故就发生了。
先是爆炸、冲击波、然后是猛烈的火;尖叫声响成一片,所有的玻璃都碎掉了。食堂老式的连体餐桌椅被集体掀翻,表面的蓝色塑料迅速融化,释放出呛人的气味。吊顶的石膏板像崩塌的雪一样砸落,白色的尘埃和浓烟缠绕在一起,谢小楼在地上爬起来,记忆断片了几秒,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怎么了,上一个眨眼的画面还是自己端着餐盘在桌子前坐下。一切□□的感觉都消失了。高频的、剧烈的嗡鸣声充斥着他的大脑和耳道,遥远的呼救声、哭声伴随着动态的画面割裂地涌入他的意识。熟悉的打饭区变成了一个翻涌着浓烟和火焰的裂口。一个巨大的、边缘带着橙红色的黑烟柱从那里升起,直冲天花板,然后像乌云一样向四周扩散、下沉。
上一次火警逃生演练是去年秋天。真实灾难所带来的死亡、伤口和恐惧远超过一切纸上谈兵的经验,他心跳快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处于强装镇定的混乱中,手忙脚乱扶起倒在地上因为流血而浑身瘫软的同学,地上混杂了食物残渣和许多不明液体,浓烟和尖叫声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有序。混乱中,好像有不知道哪个班的老师冲进来帮忙疏散,声嘶力竭地要求所有人立即跟随指引去往出口方向。谢小楼就是在这个时候瞥到方阿姨的。方阿姨被压在塌陷的钢制打饭台下面,人已经没反应了,脉搏快而微弱,呼吸缓慢深长,这是严重缺氧的表现。谢小楼用了大概三分钟,将方阿姨在那堆金属板材下拼命“拔”了出来,此时火势增大,可见度变低;脚底隔着鞋子能感受到滚烫的地面,新的火舌正从厨房方向沿着掉落的易燃物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蔓延,逐渐形成一道火墙,浓烟越来越低,想要前进,只能靠爬行。
我可以的。谢小楼迅速判断当下情况和自身受损程度——我可以做到,但必须快。他把校服外套拧成绳从方阿姨腋下穿过去缠到自己手腕上,周围出现了一种微妙而不详的噼啪声,很可能会产生结构进一步塌陷和二次爆炸,所以他需要调动全部剩余体力和注意力,忍住肺部的抽搐和体表刀割一样的灼痛,不能犹豫,不能停顿,不能分心,一口气冲到出口。面对自己有把握的决定,投入绝对的精神和意志,这不仅是谢小楼信奉的,更是谢小楼所擅长的。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愿,不肯动摇自己的准则,可是那一天,世界的坍塌在稚嫩的信念之上砸出了细密的裂纹。拖着方阿姨逃生的过程中,谢小楼发现了另外一个被困住的人,仅仅与他咫尺相隔。他没有停下来救援。
就像想起同桌坠着浅紫色透明樱桃的头绳一样,他在后来想起了那时发生的一切。因烟雾和过度集中而迟钝、昏沉的意识和电光火石间的分辨,十六岁少年心智下做出的取舍及抉择,四目相对时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狂喜和祈求以及刹那后冷却下去后的绝望与恐惧。他在那些夜深人静、再无另一个意识参与、就连自身都筋疲力尽的时刻格外清醒地回顾这些,像举起手掌端详自己的掌纹。他没有跟人讲起过那天。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路过了一个跟方阿姨一样需要救援的人,他没有停下。他想停下,可没有时间了。他想对那人说我会叫别人来救你,可他已经在力竭边缘。他想要救他,可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几天后。他躺在医院,浑身烧伤,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方阿姨活下来了,她的家人对他万分感谢,当天有一些其他的伤亡,可那些都是校方该处理善后的状况。许多人问了他许多事,但没有人知道关于这件事。
在切实的、无法跨越的障碍面前,“愿不愿意”和“可不可以”都像幼稚天真的玩笑。那是一种什么心情?他反复在沉默中自我剖白,沮丧?愤怒?羞耻?还是无力?
心脏在胸膛下有力地跳动,空气中充斥着焦糊的味道。那双眼睛躺在火海里,亮得惊人,那是一张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脸庞,谢小楼并不认识。学校很大,光他的年级就有七个班,他不可能认识所有人。
是因为你不认识我吗,对方开口,声音古怪地平静,像是所有被灼烧过的热度都已褪去,他早已在岁月流逝里变得冰凉。
不是的。谢小楼答。不是因为我不认识你,而是那种情况下,我没有余力再救你。
没有余力?对方反问道,我的命是1500米吗?因为“做不到”所以就毫不犹豫放弃的吗?那方阿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势在必得的一场“成功”吗?
不是的。谢小楼答。你的性命不是1500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丝毫没有在对方尖刻的指责下动摇,平静得令他自己都觉得微微诧异。你的性命不是1500米,我也并没有因为“做不到”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你。
我非常想要救你。我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我非常想要救你。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渴望至今仍环绕在我夜深时孱弱的心灵里。
这样啊。那双眼睛看着他,慢慢流出泪来。那你后悔吗?
谢小楼没有回答,他说不出话。滚烫的气浪扑向面门,他身上已经着火了,晕眩感伴随着头痛让他也开始咳嗽起来,空气变得无比稀薄,仿佛有无数砂砾经呼吸道将肺部在一点点塞满。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他开始看不清路。他救不了更多人,也救不了自己。
有个人站在了他身侧。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头发有点长,面色很苍白。他低头看着谢小楼,像是感到怜悯。“你要死了。”他说,声线宛如在脖颈上收紧的细丝,然而春雨般的清凉随着他的靠近袭来,在灼热的火场中仿若吐息。怎么能有人同时带来生机和死意?“这真的是最优解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你会死?”
为什么我会死——谢小楼因缺氧而迟钝的大脑机械重复这句话。
“因为死亡是命运。”他蹲下来,凝视着谢小楼已经失焦的眼神:“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个地方,或早或晚。”
是了,每个人都会死,或早或晚。不需要不甘心,也不存在什么最优解,不管当时自己选择了谁,另一个人都会死掉;不管当时自己选择了谁,自己都会在走出火场的那个时刻停止呼吸。像是有什么重担离开肩背,谢小楼恍然放松下去,他的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深,眼皮慢慢松弛——面前这个人好眼熟啊。一个火苗般的念头忽然摇晃过他的大脑。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
似乎是因为这片刻凝神,那股如释重负的松弛感戛然而止。谢小楼看着面前的人,他从容而宁静,在十六岁那年燃烧的第七中学食堂里耐心等待着收割他的死亡。不对。谢小楼想,我怎么会在这里?
谢小楼浑身一个激灵,他抬起头来,火场消失了。
周围一片黑暗,他依然站在逼仄的小小休息室内。他想起来了,方才送完樊岩,他还不打算休息,准备来这里待会儿,一开门就看到有个陌生人坐在里面。此刻这间几平小屋仿若海底,沉闷的水汽从头顶压下,几乎填满他的肺部,令他难以喘息。谢小楼低头,发现自己手里依然捧着那支蜡烛,空气中的湿度让火苗几乎缩成黄豆大小,透露出岌岌可危的衰败之势。
那个人依然沉默坐在他的沙发上。谢小楼看着他,倏然间,毫无缘由地,他想起下午余靓君说的话——余哥死前曾经跟一个路过的人聊过几句。那人头发有点长,是个年轻人,向余哥讨了杯茶喝——难怪。难怪他觉得对方眼熟。“是你吗?”谢小楼声音有些发抖,“是你杀死了余哥吗?”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对方答,“我只是来拿回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他朝谢小楼伸出一只手来,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掌心向着那粒火苗便按下去。一阵近乎直觉的悚然感猛然在谢小楼背后爬起,他手腕一转,倏然退后躲过。蜡烛的火苗猛地一颤,缩成芥子,当年死亡那一刻的窒息感重新袭来。冷汗涔涔在皮肤表面凝结,谢小楼脖颈僵直,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就像余哥的那杯茶一样,如果被这个人按灭自己的火光——他的“蜩化”也许就结束了。
“为什么要躲?”对方看着他:“你当年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你已经死了。在那场大火中,跟被你放弃的那个人一起,你们都死了。”他起身,朝谢小楼迈出几步。他的脖颈上有一道非常醒目的疤:“死亡是你的命运。从你放弃他的那一刻起,过去的那个‘谢小楼’就已经不在了。”
烛光下,他苍白的脸上表情忽然变得柔和:“其实那之后的每一天,你都很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