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儿,你怎么也跟着熠洲冒进。”
李熠洲正是宴帝的本名,听闻此言,独孤枕眼神微颤,他略作调息,便道:“陛下给她服的玉竹莲子汤里有软经绝脉之毒。本以为……”
北月轻叹一声,道:“恃大而不戒,则轻敌而屡败;知小而自畏,则深谋而必克。【注】你已足够小心,此事不怪你。回去吧。”
那就是怪宴帝了,独孤枕沉默地跟上他的步伐。
“君臣之别,已是天堑。庙堂愈高,所见却愈短。但凡他愿等上一等,我与南风一到,便是瓮中捉鳖。”北月浅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师父已经知道了。”独孤枕一怔,旋即又想该然,师父虽看起来文弱温雅,却心思机敏,目光长远,闻一知十。
北月却笑着摇摇头:“非也,只是我了解熠洲而已。你此行,我本就有所耳闻。接下来转圜之事,你的父亲托我代劳。”
托的是明月山庄与朝廷之间的事。
江湖与庙堂上极少人知道,明月山庄指导课业的儒生曾经与当今圣上私交甚笃。就连独孤枕也是听见北月如此称呼宴帝时,才得知一切,他不由得打量起师父来。
“看什么?不过一年,便不认识了。”北月嘴角一勾。
独孤枕眼神清澈,问的干脆:“只是不知道师父竟然会武。”
北月大约十三年前来明月山庄做了私塾先生,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他无一不精,又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不测之计。他见年幼的独孤枕耳聪目明,便收了他做亲传弟子,对他倾囊相授,亦父亦兄。
“唉,”北月叹了一声,“我倒是宁愿你永远不知。”
独孤枕会意,便在路上将自己一年内所遇之事扼要地跟北月讲了。
北月若有所思,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休息,这些事我同陛下处理。”已近宫门,北月换回了称呼。
独孤枕却轻轻摇头:“我得先给修汶一个交代。”
“你见不到他,”北月断言,“在宫外客栈先作休整。”
独孤枕心知现在自己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只得应了。
北月黑发束冠,额前刘海两分,一双明眸风流婉转,身姿绰约,风度翩翩,丝毫看不出他已年近不惑。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注】
宴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十三年了,他的这位好友就像好酒佳酿,气质愈发醇厚。他莫名的有些焦躁不安。
北月率先开了口,他缓缓跪下,行了臣子礼:“参见陛下。”
“……免礼。”
“谢陛下,”北月利落地起身,直视宴帝,文质彬彬,“臣奉命前来,一为了助陛下平定平沙阁之祸,二则是为明月山庄庄主做说客。”
宴帝眉头一皱,道:“你说。”
“平沙阁之事臣已寻得南风,他不日将至,”北月声音柔和,他接着道,“此事需得从八年前神医到来查起,陛下信中尚未写清,臣有疑问。”
“陛下可有查验神医身份?”
“朕知道,他是虚箧。”
“嗯”北月应了一声,接着道:“胡族流亡中原,实属常见。虚箧除了山医命相卜,为求自保,还擅易容之术。不过按照枕儿所言,假公主易容术并非虚箧所为。虚箧之能,唯有换面,不能易骨。”
“易骨术……罢了。虚箧亡迹本就古怪,现今可知应当归了平沙阁,”北月叹道,“或许商禄当真未死。”
宴帝微微呼气,双手握拳,又听见北月道:“皇极经世武典被盗亦有此理,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枕儿追去时见过一个黑衣男人,那人轻功了得,呼吸轻快,与商禄所练内力心法不一。”
“商禄练的是至阴至邪的魔功,南风至阳掌气可破,而对上那位黑衣男人需再做筹谋。”北月幽幽道。
宴帝略微迟疑,道:“江湖之事……”
“臣只作分内之事,陛下若有另安排,告知臣便是。”北月神情淡然,进退有度。
果然,尝了权力的滋味,孤身站在高处如此久,总免不了猜忌他人。
宴帝看着他,对他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仍压下不快道:“说笑了,此事交予你我放心,倘若另需人手,便告知孤。”
“此为一事,另一事,”北月抬起双眸,微笑地看着宴帝,“臣恳请陛下,解除明月山庄与朝廷之姻亲。”
这本就是宴帝心中所想,于是他道:“允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哪怕过了十多年,默契依旧。
“最后,臣想向陛下讨一道谕令。”
※
夜凉如水,风清云路。
男人一袭漆黑锦袍,袍上绣着红色雁纹,内衬是银灰色锦缎,上面落了些红梅装饰。他的长发倾泻,披散着,眉飞入鬓,瞳孔像是幽深的黑夜。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白蔹,神色却没有一丝焦急,只是淡漠。
“这是你第一次受伤。”
白蔹面色略带苍白,已然卸去了伪装,露出灰中带紫的眸子:“请阁主责罚。”
“养好伤后去蛊室待三日。”
白蔹点头称是,暗暗运转内力,发现自己肩上的伤已被治疗的七七八八,她扶起身子,低声道:“多谢阁主。”
男人应了一声,不再多话,转过身便准备离开,却没想到白蔹忽的伸手拉了他的衣袖。
他转过身,平静的目光投向白蔹。
白蔹嘴巴微张,她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阁主……蔹儿有些问题。”
“蔹儿……是阁主捡来的吗?”
男人注视着她,轻轻点头。
白蔹明白,这便是默许她问了,于是她道:“阁主还记得是在哪里捡到蔹儿的吗。”
男人的眼睫微颤,神情依旧冰冷,他道:“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我总是……”白蔹似乎在思考,“我总是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雪上有些血迹……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就像你的眼睛一样。
“在塞北。”出人意料的,男人回答得十分干脆。
“从前的事,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白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自从她睁开眼,便做了平沙阁的杀手,于是自然而然的认为,她自小就是在平沙阁中出生、成长的。
她在宫中这段日子才恍惚间明白,自己的记忆应当缺失了一段。
“失忆之症,”男人淡淡道,“想必是从前经历的冲击莫大,便忘了。”
白蔹皱了皱眉,将自己在阁中读过的医书在脑海中全都过了一边,寻不得结果。
“阁主……”白蔹刚想开口,对上男人沉寂的眸子,话到嘴边忽然拐了个弯,“想要蔹儿记起吗。”
男人的嘴角闪过微不可见的笑意,他轻声道:“你若想,便自己去找。”
白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以为,阁主会拦着她,若是阁主真当不允,如此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但是阁主此言分明是留了余地。
“当真想去?”男人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为何?”
白蔹信任阁主就像信任另一个自己,于是她道:“蔹儿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想知道我从何处来,想知道我生父生母可在。”说罢,她看向那个目光深邃的男人。
男人也看着她,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半晌,道:“可以。”接着,他将白蔹手上的衣袖抽回,漫步出了房门。
白蔹瞧着那道离去的墨色背影,心中莫名,不知不觉中眼眸染上了些哀情。
她知道,阁主其实不愿意她去,但他仍是应允了,阁主总是对她这么好。
“呼~白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来人是一个莫约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她长得不算美丽,嘴巴微凸,额头扁平,双眸却神采奕奕。她将头靠着白蔹的双膝上,撒着娇。
“小虹。”白蔹轻轻抚摸着她的麻花双辫,问道,“怎么了。”
“只是想姐姐了,”肖虹蹭了蹭,“只有姐姐在时,阁主才没那么吓人。我呀,也只得趁着阁主走了才敢进来找姐姐。”
平沙阁的杀手多是孤儿长成,也有些年长的,因为犯了事儿与阁主交易寻求庇护的。不过寻求庇护的杀手大多外派,只靠黑话与光影做杀手生意,除非特例,才能来平沙阁寻访管事。
平沙阁有一位阁主,一位管事,管事名叫六衣,这并非她的本名,除了阁主无人知晓他叫什么。六衣的易容术独步天下,他是姿容貌美的美人,也是硬挺俊秀的公子,也可以是白发苍苍的老妪。
肖虹不是白蔹捡来的,是管事六衣捡来的。据说是他当时路过街巷,看见一个小乞儿痛打流氓,他一时兴起,便定了赌约与她玩了个游戏,谁知六衣输了,这小乞儿便要跟着他讨饭吃。六衣见她根骨不凡,就带了回来,取了名字叫肖虹。
白蔹也鲜少见到六衣,每次见到容貌也与上一次不同,她也就不放在心上。
她在平沙阁的地位有些特殊。她是杀手,却只听阁主指示,六衣号令不了她。此外,其他杀手需要用银两换取的阁内功法武典,也对她全然开放,她的蛊术、医术、刀术,都是阁主亲手所教。
她还有一个常常被底下杀手偷偷唤的称呼,那就是“少阁主”。
阁主知道这个称呼,却从未禁止过这个称呼。
“白姐姐,接下来就不出门了吗?”肖虹是个调皮的女孩,她往白蔹胸口蹭了蹭,诉苦道“不知为何,师父她比以前对我严厉了好多,这段时间可苦死我了。”
“上次我偷溜出门找小莲玩,半路遇上个癞头和尚,说我走霉运,接着把我骗去秃驴庙里挑屎挑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师父装的,待我挑完秽物回来,他给还我加了课业。”
平沙阁分阁大隐隐于市,外头瞧着,便是一幢倒卖金银珠宝、交易杂货的寻常阁楼。然而阁上机关繁复,底下暗道四通八达,就这样在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存在了十来年。
街坊邻居都知道这楼铺子里有个调皮孩子的叫肖虹。
“我过段时间便要走。”白蔹道。
“走?又要走?”肖虹撅起嘴道,“要是阁主捡的是我就好了,我也想行走江湖。”
话音未落,便是柔媚女声响起:“虹儿。”
白蔹抬起眸子,眼中便烙上曼妙身影,那女子身材玲珑有致,□□半露,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讲为师坏话如此起劲,看来还是太闲了,”美人幽幽道,“今日暗器练习再加上五百枚……”
肖虹汗毛直立:“徒儿错了徒儿错了。”
“五百?”白蔹困惑,现在已是戌时,五百枚岂不是要扎到子夜,是不是太多了。
“自然。”女人倚着门粲然笑着,旋即她对着白蔹怀里的肖虹严厉道:“还不快去!”
肖虹一缩,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管事。”白蔹点点头。
六衣拨弄着刚染的指甲,咬牙道:“她可不是去找什么小莲,她跑去赌坊了。还输了我的银子……”声音带着些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