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祈夜槐醒来,身畔已空无一人。昨夜她睡得格外香甜,虽仅短短数个时辰,却胜过往昔数日长眠,更为餍足惬意,周身的疼痛也消解了许多。
“主人,您终于醒了!”外间的墨云一闻动静,便急切地冲入室内,投入祈夜槐怀中,喜极而泣。
祈夜槐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啦,好啦,无事了,莫再哭了。”
墨云止了哭声,仰首望向祈夜槐,一双金瞳泪光荧荧,眼眶四周晕红。祈夜槐瞧得颇为心疼,为她拭泪,问道:“钟离檀呢?”
“她去做吃的了。”墨云话音刚落,钟离檀的身影即随早膳的香气一同入室。
祈夜槐被香气勾着下了床,到桌边坐下。望着眼前数碟色香味皆佳的早点,心中颇觉惋惜,未能早些品尝到钟离檀的手艺。
若早知她有如此厨艺,当初在紫微宗时,便应将她留在身旁,天天做,换着花样做。
早膳过后,祈夜槐欲前往酆城找秦欢颜探听消息。钟离檀提出由她独自前去,毕竟如今酆城内游荡着众多接了玄门悬赏、意图捉拿祈夜槐的修士,更有八方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而祈夜槐正处于法力暂失的虚弱之际。
但祈夜槐不乐意在九幽府躲着,称身边有墨云与钟离檀保护自己,寻常修士与妖怪近不了她身。
钟离檀听得她那最后一句故作柔弱的“真人定会护本座周全”,终是松口答应。随后寻来三顶帷帽遮面,一同去往酆城。
今日秦欢颜并未开门迎客,合意楼顶层门扉紧闭,廊空人静,唯有那侏儒守门而立。
三人虽戴着帷帽,但侏儒已识得她们气息,便叩门禀报。
俄顷,屋内传来橐橐脚步声,门忽被拉开,一道绯红身影径直扑向祈夜槐。
祈夜槐虽法力暂失,但反应依旧敏捷,当即一闪身,令那酒气熏天的身影扑了个空。
秦欢颜幽幽注视着祈夜槐,心中五味杂陈。
昨夜钟离檀离去后,她缠着墨青鳞追问与祈夜槐在鬼蜮的过往,以及噬鬼蛊的真相。
墨青鳞起初不肯说,最终却被她灌醉,颠三倒四地吐露出些许。
她未曾想到,这个平日里嚣张狂妄的恶鬼,竟也有如此凄惨的过往。
“你......没事了吧?”秦欢颜难得敛去与祈夜槐针锋相对的语气,迟疑问道。
“眼下无事,若是适才没闪开,被你撞上,那便难料了。”祈夜槐步入屋内,顿时被满室酒香花馥熏得掩鼻。
再细听之,有微弱鼾声传来,正来出自那四仰八叉横卧软榻的少女。
“你二人大白日喝成这幅模样,不免……”祈夜槐回首望向钟离檀,虚心求教,“那词如何说来着?”
墨云抢答:“有伤风雅,不成体统!”
秦欢颜瞪祈夜槐一眼,就知这恶鬼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
祈夜槐含笑回眸,走到榻边,轻踢榻柱。其声与震动惊醒了墨青鳞,她迷糊睁眼,便见一张放大的脸现于眼前。
“死恶鬼,梦里也不放过我,去去!”她嘟囔着欲翻身继续睡,却被一打趣声惊醒:“哟,连做梦也想着本座,这是多挂念本座呀。”
墨青鳞陡然坐起,怔了片刻后彻底清醒。她上下打量祈夜槐,见她一身完好无恙,不觉松了口气,又低骂一句:“蛊发怎未将你这嘴给哑了去。”
“你说什么?”祈夜槐故意侧耳问。
墨青鳞皮笑肉不笑地答:“我说,府主您老人家身子瞧着尚健朗,但这耳朵看上去似乎不大好使了。”
说罢,便被祈夜槐掐住脸颊软肉,提拎起身:“既知本座为老人家,你怎不知爱老敬老?”
“放手!”墨青鳞怒而咬向祈夜槐手腕,被祈夜槐轻巧避过。
她退至钟离檀身后,扮作与钟离檀重逢时,那山中女子的楚楚可怜状,“仙长,这三头蛇妖好生凶恶,快些擒了她,莫让她再为祸人间。”
墨青鳞见她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吊高眉梢,干呕一声以示嫌恶。
“行了,你俩幼不幼稚。”秦欢颜笑嗤一句,叫侏儒打理收拾了屋内,烹来一壶热茶。
几人落座后,祈夜槐敛去嬉笑,正色问:“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本姑娘亲自出马,自是手到擒来。”秦欢颜边饮茶边自信说道,“以那图纹为徽的是一广布九州的大商会,名曰十垓。
其业广涉炼丹制药、炼器铸宝、灵兽贩售等诸多领域,由分踞各邑的分会掌事分别打理。其会首行踪隐秘,鲜少现于人前。”
钟离檀微蹙眉:“上穷九垓,下极八埏,未尝闻有十垓之说。九天之上,岂有第十重天?”
秦欢颜并未深思此名的古怪之处,自也无法给出解释。
“如何找到这十垓会所在?”祈夜槐不关注其名,只关心其踪迹。
秦欢颜:“这简单。此商会既遍布九州,生意广泛,必然与各大城的商会皆有往来。咱们酆城那最大商会的东主,唤作何名来着?”
“李。”钟离檀提醒。
秦欢颜恍然道:“哦对,李祧。找到他,想必便能与这十垓会搭上关系。”
祈夜槐起身道:“那还等什么?李府在何处?走。”
秦欢颜:“我还未用饭呢。”
祈夜槐笑道:“酆城最大商人府上,山珍海味何其多,不够你吃吗?”
“死没良心。”秦欢颜骂上一句,起身问墨青鳞,“你去不去?”
墨青鳞本不欲掺和此事,但留在楼中,面对的只有干不完的杂活,当即道:“去!”
一行五人前往酆城郊外的李氏庄府。至庄门,门房一见到钟离檀,竟激动得险些落泪,合掌向天道:“盼天盼地,总算把钟离真人给盼回来了,少爷有救了,有救了!”
说完,他竟忘了迎钟离檀一行人入内,拔腿便往府内奔去,边奔边喊:“老爷,老爷!真人回酆城了,此刻就在门外,少爷有救了!”
不多时,李祧于三五仆人搀扶下急匆匆而来。
自上次与钟离檀于合意楼偶遇,仅月余之隔,当初那位体健神清的酆城第一大商人,如今已消瘦许多,须髯蓬乱,身上华服皱褶重重。
一见钟离檀,他竟也如那门房一般,喜形于色,眼眶含泪而红。
他向着钟离檀跪下,哀求道:“求真人救救我儿,真人大恩,我李祧日后定当衔环结草以报。”
钟离檀抬手示意:“李会长,请起来说话吧。”
李祧于仆人搀扶下颤巍巍起身,抹了抹眼角的泪。“我儿遭妖祟纠缠,性命垂危。”
见此情景,她们只好将打听十垓会的事暂时搁置一旁。
“引路吧,李会长。”
许是见到钟离檀,深觉儿子有救,李祧惊惶之情稍稍稳定。在往后院厢房的途中,先是为适才失态向钟离檀赔了礼,随后留意到她身旁几位随行之人。
其中那红衣女子,他自是相识,乃是合意楼的秦娘子。余下的一大两小则是初见,遂问道:“这几位是?”
钟离檀尚未想好如何介绍祈夜槐,祈夜槐已拉着墨云扮哭相:“我们姊妹含冤而死,幸得真人替我们招来亡魂超度,真人可真是慈悲心肠的大善人。”
闻其是鬼,李祧眼皮微跳,但此处毕竟是酆城,妖魔鬼怪屡见不鲜,故他也并未过分惊慌。
秦欢颜则拍了拍墨青鳞头道:“这是我刚买的小妖仆,李老板但当她不存在即可。咱们还是速去瞧瞧李少爷的情形吧。”
李祧颔首,当即加快步履。
一行人迅速抵达府内一座大院。院中厢房内,宽大的床榻鎏金镶银,却内外散发腐臭之气。床榻中央,李少爷躺卧其上,脸色苍白,面颊深陷,唇色钳紫。
其胸膛袒露,肋骨根根清晰可辨,而腹下却鼓胀高耸,将肚皮撑得薄如蝉翼,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腹内似有异物在蠕动,不时将肚皮拱起数处凸包,恍若即刻便要破腹而出。
李祧急冲至床畔,泪眼婆娑地唤:“儿啊,定要撑住。钟离真人来了,真人必能驱除你腹中妖邪,救你性命。”
钟离檀走到床前,细细审视李少爷,随后向李祧问起事情原委。
李祧凄然说道:“月余前,我儿与友人同往浥山游玩。归来当夜便突发高热,耳流脓水。
次日腹部肿胀,初时以为是染病,便请大夫来瞧。大夫却说我儿并非得病,而是为山中妖邪所侵。”
“彼时钟离真人不在城中,老夫只得请其他道长来驱妖。但无奈皆束手无策,我儿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钟离檀俯身细观卢少爷耳内,复又环顾四周,问:“李会长,何故此屋如此阴凉?”
李祧:“我儿尚清醒时,总觉燥热难当。我便取窖中冰块,置于屋内砖下,为他纾热。”
答罢,他着急问道:“真人可是有所发现?”
钟离檀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对秦欢颜低语了几句。
秦欢颜了然一点头,转身离去。未几,她手持一囊袋归来,走至床前将其打开。
一只飞虫翩然而出,此虫长圆形,背若朱霞,其上饰有对称的黑色圆环。
飞虫重获自由后,并未向外飞去,反而在帷幄间旋舞。片刻之后,它似乎被某物吸引,停在了李少爷鼓胀的腹上。
原本气息奄奄的李少爷,突受刺激,双眼猛然睁大,身子剧烈痉挛,四肢诡异地扭动起来,骨节间发出喀嚓得脆响。
李祧大惊失色:“真人,我儿这是怎的了?”
钟离檀无暇多言,只简短下令:“按住他!”
屋内李府下人皆未动作,而是看向李祧,等待自家老爷发令。
秦欢颜怒喝一声:“你们少爷都快死了,还愣着作甚?”接着便唤上墨青鳞与墨云,“来帮忙摁住这小子。”又望向抱臂立于窗边的祈夜槐。
祈夜槐事不关己道:“看我作甚,我现下可无力摁人,再者,又臭又脏的。”
李府下人这才纷纷上前搭手,合力制住李少爷四肢,以防其挣扎。
钟离檀取出一张空符,凭空绘箓。咒语念毕之时,挥符向李少爷面门击去。
李少爷腹腔骤然收缩,深吸一气,挣扎之态渐趋平息。
钟离檀取四枚银针,分别刺入李少爷颈中、心口及双腕。随着银针深入穴道,李少爷苍白的面色渐复红润。针下,黑臭脓血缓缓淌出。
“爹……”李少爷低低唤道。
李祧紧紧握住李少爷的手,应道:“爹在,爹在。澄儿,你现下感觉如何?”
“爹,疼,好疼……”李少爷神思恍惚,连连呻吟。
钟离檀沉声:““李会长,请退至一旁。李少爷体内已被百足虫妖置卵,成为其孵化温床。
若待卵在体内孵化完全,李少爷恐凶多吉少。故而,必须即刻剖腹取卵。”
李祧闻言大骇,面色如土。
“爹!救我!”忽地,李少爷挣扎加剧,额上符篆亦随之微颤。
“爹,救我……她要害我性命,我不想死,救我!”李少爷之呼号愈发尖锐,声音竟似自鼓胀的腹部传出。
李祧髭须微颤,唇边嗫嚅,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取刀来。”钟离檀令道。
墨青鳞兴奋不已,她尚未见过妖物在人腹中下卵的奇景,当即主动跑腿,将刀递了上去。
钟离檀一手执刀,另一手取出一粒药,迅速塞入李少爷口中。
“爹!爹!救我啊,救我!”
李少爷的呼喊犹如利刃刺心,李祧的手颤抖如筛糠,偏头不忍直视此幕。
然,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刀刃的寒光时,仍忍不住回首,恰逢那把尖刀已抵住儿子的腹部。
李祧的心猛地一缩,大喊一声,扑了上去,瞬间将控制李少爷的下人撞散。
秦欢颜不防,也一个踉跄松了手。贴于李少爷印堂处的符箓因此被掀飞。
“蠢货!”刚听了钟离檀之计,去寻来百足虫天敌红环飞虫的秦欢颜怒斥道,“真人并非真要剖腹,虫妖在你儿子腹中产卵,母虫必守候在四周以待孵化。真人是欲逼那虫妖现身!”
李祧恍然大悟,明了钟离檀的用意。但为时已晚,脱离束缚与灵符压制的李少爷,身子突然爆发出巨力,挥臂一扫,床畔数名下人顿时被掀翻于地。
钟离檀反应迅捷,当即护着祈夜槐退至室中。
只见李少爷缓缓坐起,头低垂至胸前,接着又徐徐起身。抬头之时,脖颈接连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
“爹……”李少爷蓬发之下,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为何不救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啊,爹。”
李祧惊惧交加,欲要上前,却被钟离檀伸臂阻住。李祧急得欲哭无泪,跺脚道:“真人,那是我儿啊,我岂能置之不理。”
秦欢颜和墨青鳞异口同声:“拦他作甚,任他去,老子给儿子陪葬,双丧临门。”
“拖延过久,已至孵化之时。李少爷已然身死,腹内脏器被吸食殆尽。此刻他不过是被操控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钟离檀摇头宣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李祧踉跄后退,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钟离檀警惕地注视着缓缓向她们走来的李少爷。
李祧双腿一软,瘫软在地,失魂落魄地呢喃:“澄儿……”
突地,李少爷止步不前。
在声声凄厉的“爹”的呼喊声中,其腹部极速鼓胀,犹如即将爆裂的巨大水球。
肚皮薄得几可见其中密密麻麻已然孵化的百足虫与鸡蛋大小的卵泡。
“咚——”李少爷之双腿不堪重负,跪倒在地。紧接着,他双眼一闭,身子后仰,重重倒在地上。
一只细长的虫足破腹而出。
钟离檀一臂护着祈夜槐,另一手迅速掐诀。淡蓝色光罩显现的瞬间,屋内一声巨响“嘣——”,李少爷的肚子猛然爆裂开来。
黑腥臭的血水与上百只孵化的百足虫如同暴雨般洒满全屋。
房顶、墙壁、地面,幼虫转瞬之间聚集成数股虫潮,操动着密密匝匝的长足向光罩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