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罗带从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那些小说里写的,一眼万年、命中注定,她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无聊文人编撰出来骗小姑娘的童话。
而且一见钟情不就是见色起意吗?
“爸,这什么鬼地方啊?”周罗带慵懒地掀开眼皮,透过车窗望出去。映入眼帘的是愈发荒凉的景致,远离市区的喧嚣,透着一股被时代遗忘的陈旧感。
驾驶座上的周屋,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与周遭格格不入,正心不在焉地划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地敷衍:“见个老熟人,顺带让你也开开眼。”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周罗带无趣地撇撇嘴,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绕着自己发尾,一圈又一圈,如同她此刻理不清也懒得理的心思。
车停在一个破败的老戏院门前。灰扑扑的墙体,斑驳的招牌,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周罗带下意识想去包里翻口罩,她那位急性子的父亲却已经推门而入。她只得快步跟上,心里嘀咕:周老头什么时候对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感兴趣了?
然而,真当踏进那扇毫不起眼的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与外面的凋敝截然不同,厅内是另一种时空凝固的震撼。宽敞的空间,层叠的旧式座椅排布整齐,拱卫着前方宽大厚重的木质戏台。虽陈旧,却自有庄严气派,想象中蛛网密布的“盘丝洞”景象并未出现,反而有种沉淀了岁月、即将苏醒的静谧力量。
“你自己随便逛逛,别给我惹事就行。”周屋被女儿跟得烦了,招来方叔,自己径直往侧面的走廊深处走去。
“好嘞,周老头再见!”周罗带嘴上应得乖巧,眼神却早已飘向了别处。
她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主儿?怎么可能。
趁方叔一个不留神,她身子一扭,像尾灵活的鱼,滑进了走廊边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
室内光线很暗,骤然从明亮处进来,眼前有片刻失焦。
待瞳孔适应了昏暗,她才看清屋内景象——各式各样的花枪、头饰、戏服琳琅满目,像是闯入了一个被时光精心收藏的宝库。
而众多物件中,一件叠放整齐、绣工精美绝伦、点缀着莹润珍珠的戏服,猛地攫住了她的全部视线。它静静躺在那里,却仿佛有光华流转,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惊艳。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周罗带心里一慌,做贼似的缩回手。
门口的方叔看清屋内情形,尤其是她刚才想碰的那件戏服,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忙不迭冲进来,几乎是用抢的姿势将那件戏服护住,声音都带了颤:“哎呦我的大小姐!这、这可碰不得!碰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周罗带那点逆反心理瞬间被点燃了。她从小要风得风,何曾被这样防贼似的对待过,尤其还是对一件她前所未见的漂亮衣裳。她小嘴一撇,骄纵脾气上来:“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衣服,碰一下都不行?我偏要碰!”
“这……大小姐您行行好,回头我跟老爷说,给您买十件更时髦更好看的,成不成?”方叔急得汗都快下来了,左右为难。
“我不要!我就要看这件!”周罗带执拗地站着,寸步不让。
两人正僵持不下,一道声音如清泉滴玉,轻轻柔柔地自门口传来。
“怎么了?”
这声音……周罗带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挠了一下。她下意识回头。
逆着门口流入的微光,站着一个女孩。一根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额前散落几缕碎发,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俊英气。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旧式青色衣衫,布料普通,却干净挺括,整个人透着一股这个时代少见的、干净又疏朗的书卷气,像个从旧画报里走出来的知青。
可她开口,那温和的语调又冲淡了那份疏离感。
女孩目光在室内一转,掠过慌张的方叔和一脸不服气的周罗带,最后落在那件被方叔紧紧护着的戏服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她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看向周罗带,声音依旧温和:“你好呀?是周叔家的小女儿吧?”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透着一种与周遭快餐文化格格不入的沉静韵味。
“您是?”方叔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估摸着是这儿的孩子。
“李素雨,这儿的学徒。”
周罗带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只听到自己心跳咚咚作响,刚才那点争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她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对方话里的名字:“素…雨?”
女孩笑容加深了些,清晰应道:“嗯,是素雨。班主给起的名字。”
李素雨。素雨。周罗带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真好听,配她的人。
然而周罗带并不知道,此刻李素雨温和笑容下的真实想法。
昨日班主特意召集大家,语气凝重地说今日会来些“不速之客”,务必看好各家东西,若是被碰坏甚至顺走了,那真是哭都来不及。
李素雨当时还觉得班主有些小题大做。
方才在走廊隐约听到这间的动静,她心下就是一沉。
快步过来一看——果然。一个看着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个明显是帮佣的大叔,正对着那件堪称镇班之宝之一的旧戏服拉拉扯扯。
她知道这件衣服传了多少代,凝聚了多少前辈的心血和时光吗?知道它脆弱得经不起一点蛮力吗?
果然如班主所说。这些外面来的人,根本不懂珍惜,跟强盗也没什么两样。
李素雨心底瞬间筑起高墙,对眼前这两人打上了“麻烦”、“无知”的标签。
与此同时,戏院深处的另一间屋内,气氛同样凝滞。
周屋与一位老者对坐在老旧的沙发上。那老者便是许季叶,虽已年届花甲,鬓角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风华。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一幅意境深远的古画,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却仿佛仍留着台上杨贵妃醉眼迷离时的流光碎影。
当年一出《贵妃醉酒》,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尤其是那柔若无骨的下腰,精准衔住酒杯的风情,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儿。即便时至今日,戏曲界还流传着“北有许季叶,南有曹朔冬”的说法。
只是如今戏曲式微,许季叶也早已淡出舞台。
“许老师,家父这些年,一直惦念着您的戏。”周屋试图打破沉默。
许季叶眼皮都未抬,声音平静无波:“周先生,请回吧。我老了,嗓子早就唱不动了。”
周屋将随身公文包打开,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茶几上:“现在是科技时代,但传统艺术也需要资金支持。这点心意,算是对贵剧院的一点资助。”
许季叶看着那信封,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见过太多这种用钱开道的人。
周屋见软的不行,索性撕破伪装,身体前倾,语气带上了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我也不绕弯子了,家父不知怎么就惦记您这口,点名要看您再扮一次杨玉环。看在过往和周家那点交情上,劳您驾,再扮上一次。”
许季叶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油腻、言语傲慢的中年男人,实在无法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曾躲在周老老板身后、听戏时会眼睛发亮的小男孩联系起来。时光啊,真是最残忍的雕刻师。
“周先生,您自己也说了,我是个老头子了。”许季叶语气淡漠。
周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鄙夷和暧昧的恶心笑容:“怎么?是嫌我给的不够多?呵,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想着像当年那样,靠这身行头勾引我家老爷子不成?”
话音未落——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
紧接着,“哗啦”一声!一杯凉透了的茶水,精准无比地从周屋的头顶浇下,茶叶糊了他满脸,昂贵的西装瞬间浸湿,狼狈不堪。
一道身影挡在许季叶身前,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亮,却冰冷锐利,掷地有声:
“老流氓!你对我们班主放什么屁?!”
周屋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愣了好几秒才猛地跳起来,指着突然出现的李素雨和门口的周罗带、方叔,气得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一时竟骂不出连贯的句子。
“周罗带!我不是让你老实待着吗?!”他最终将怒火喷向门口看戏的女儿。
周罗带非但不怕,反而嗤笑一声,慢悠悠道:“是啊,你是让我‘自个转悠玩’,”她瞥了一眼方叔,“方叔可以作证。”
“是…老爷您是这么说的…”方叔硬着头皮小声附和。
周屋狠狠剜了他们一眼。
许季叶此刻却没空关心周屋的狼狈,他的目光落在李素雨垂在身侧的手上——指尖微微发红,显然是刚才泼茶时被溅出的热水烫到了。
这孩子……什么时候去倒的茶?
“素雨,”许季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对待动物,也要讲些方式方法。”言下之意,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知道的,班主。”李素雨回头,冲许季叶灿然一笑,仿佛刚才那个泼辣果决的人不是她。但转回脸面对周屋时,眼神瞬间又冷了下来,眉头紧蹙,“我警告你,再敢满嘴喷粪性骚扰,我们就不只是泼茶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行!行!你们真行!”周屋抹了一把脸上的茶叶沫子,恶心坏了。要不是家里那个老不死非说要见了许季叶扮上的杨玉环才肯爽快撒手遗产,他何至于来受这份窝囊气!
周罗带听着父亲这混账话,简直没眼看,忍不住嘲讽:“啧啧,老爹,我真没想到您口味这么独特,对老男人也感兴趣?”
“滚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周屋正在气头上,猛地想起一茬,恶向胆边生,竟指着周罗带,对许季叶恶意满满地笑道:“对了,许老师,你们戏班子总有年轻力壮的武生吧?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不如就嫁到你们这儿,咱们也算亲上加亲?”
周罗带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是被亲生父亲拉出来“卖”的?!一股恶寒直冲头顶,她张口就要骂回去。
却有人比她更快。
“你还是人吗?!畜生!”李素雨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她护崽子似的猛地将周罗带往后一拉,自己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语速快得像疾风骤雨,字字诛心:“穿得人模狗样,干的却是卖女儿的勾当!为了那几个臭钱,脸都不要了?还想逼我们班主就范?你怎么不自己卖屁股去?哦,是不是年纪大了松垮垮的,怕我们班主瞧不上眼恶心?!”
周罗带彻底目瞪口呆。
先前那个温声细语、带着书卷气的英气少女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此刻这个言辞犀利、战斗力爆表、为她挺身而出的……泼辣守护神?
巨大的反差让周罗带心脏狂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惊、羞耻、以及一丝隐秘的悸动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她这是在为我骂人?为我出头?
就连一直淡定的许季叶都听不下去了,倒茶的手一抖,差点呕出来:“素雨!够了够了!骂人别捎带上我,太恶心了。”
李素雨却越骂越气,眼见周屋被骂得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竟要动手——
电光石火间!
李素雨眼神一厉,脚下步伐迅捷如风,一个利落的错身,精准地避开周屋挥来的手臂,顺势抄起墙角的旧拖把杆子,“啪”地一声脆响折成顺手的长度。
她左手持杆,手腕一抖,杆尖稳稳指向周屋咽喉前一寸,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充满了练家子的压迫感。
她下巴微扬,对着惊疑不定的周屋挑了挑眉,声音冷然:
“忘了说。”
“我就是武生。”
周屋这下的狼狈彻底达到了顶点。精心打理的头发滴着茶水,西装皱巴巴湿漉漉,脸上还挂着茶叶,想动手却明显不是对方的对手,被一根破拖把杆指着要害,进退两难。
他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地骂:“武生?我呸!唱戏的戏子!去你娘的狗屁!”
周罗带痛苦地捂住脸,深以为耻。
李素雨眼神更冷,杆尖又向前递了半分,声音低沉危险:“要试试吗?”
周屋对上她那毫无畏惧、甚至带着点狩猎般兴奋的眼神,心里莫名一怵,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能色厉内荏地咂舌嘟囔:“什么破地方…什么破戏班子…我还收拾不了你们…”
一旁的方叔眼观鼻鼻观心,适时拿起桌上响个不停的手机,递过去,小心翼翼道:“老爷,电话…是老太爷。”
周屋一看屏幕上闪烁的“老不死”三个字,脸色变了变,极度不耐烦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却急切的声音:【小屋啊…见到小叶了吗?他怎么样?】
周屋恶狠狠地瞪了许季叶一眼,没好气地道:【见着了!人家架子大,不愿伺候!】
许季叶迎着周屋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无声地对他做了几个口型。
周屋看清那口型,脸色瞬间铁青,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差点直接把手机捏碎!
就在这时,一道甜甜的、带着娇憨的女声插了进来,打破了几乎要爆炸的气氛——
【爷爷!是我是我!罗带呀!您有没有想我呀?】
电话那头的周老爷子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惊喜:【哎呦!是罗带宝贝?你怎么也在那儿?】
周罗带脑筋转得飞快,眼睛滴溜溜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
一直注意着她的李素雨,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这个小表情。
奇怪,明明应该是娇纵任性的大小姐,此刻这打算搞点事情的小狐狸模样,竟然……有点可爱?
李素雨握着杆子的手,几不可查地松了半分。
而周罗带,一边用甜得能腻死人的嗓音跟爷爷讲电话,一边下意识地、朝着李素雨的方向,悄悄挪近了一小步。
仿佛靠近她,就能获得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电话终于被气急败坏的周屋狠狠挂断。
室内重归寂静,气氛却更加诡异。
周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目光不善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定格在周罗带身上。
李素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腕一转,那根临时充作武器的杆子再次横起,她脚步一错,再一次坚定地、稳稳地挡在了周罗带的身前。
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隔开了来自她亲生父亲的、不怀好意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