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外面的篝火只剩下余温,偶尔能听见侍卫的巡逻脚步声。
江寒川睡在帐篷里,帐门边上睡着侍仆阿顺。
月光透过窗布缝隙照进帐篷,他打开怀里的手帕,里面是一块轻微变形了的糕点,有桂花香。
从洞穴离开后,他一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唯有怀里这块不属于他的糕点叫他知道,他真的遇见明锦了,也和明锦说话了。
只是……
他做得不好。
穿着脏污的衣裳,衣冠不整,还犯了心疾,很狼狈,且失礼,脑海里反复是那句“起来起来”。
应当是叫她嫌恶了吧。
他嘴唇抿紧,眸光黯淡,呼吸有点闷,眼尾沁出一点湿意,他看着桂花糕发了一会儿呆,后来把它用帕子包好仔细放起来,做好这一切之后,他侧过身子,将被子捂过发顶。
负面的情绪无法自抑地淹没了他,他做得太差劲了。
……
早晨,阿顺起来时看见捂得严实的江寒川,都怕他捂死在被子里。
“公子昨夜很冷吗?”阿顺一边给他拿衣服一边问。
江寒川摇头,“没有。”但他眼下有些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
在看到阿顺拿过来的海棠红颜色的衣裳时,江寒川顿了一下,“换一件吧。”
阿顺犹豫:“这是主夫吩咐的。”
江寒川径直走到包袱边上,拿了一件稍微低调点的灰紫色暗纹窄袖袍道:“我会和他说。”
徐氏心太急,给他准备的衣裳颜色都很鲜艳,江寒川眼底凝了黑沉。
有江寒川担责任,阿顺就不操心江寒川穿什么。
一大早猎场就有马匹嘶鸣声,有些贵女按捺不住早早地出发了,昨日皇上话语中的欣赏和赏赐的双鹤佩叫他们都眼热。
徐氏瞧见江寒川的衣裳有些不满意,江寒川低声说:“姑父莫怪,围猎场上贵女众多,着红、黄之色怕冲撞了贵人。”
徐氏一听,确实是这个道理,京中女子也喜鲜艳颜色,昨日就有贵女穿了水红色,他们理应避让,但徐氏不会因此夸江寒川想得周到,只淡淡的,不悦地应了一声,吩咐他:“今日要机灵点。”
江寒川习以为常,低声应是。
徐氏面上的冷淡在看见江惠和江逸卿时变得温和,“我儿今日穿得好看。”
江惠的衣服自不必多说,徐氏用心挑选过的,都是上好的当下时兴的料子,人在马上显得格外精神。
江逸卿今日穿了件月白色长袍,领口、袖口处有银线绣了竹纹,头发束得齐整,周身洁净,不染尘埃,徐氏特别满意,他拉过江逸卿低声道:“趁着围猎,好好与小殿下说说话。”
江逸卿扯开自己的衣袍,淡声道:“爹爹,慎言。”
他心仪之人不是明锦,自然不想如他爹所说的那样去讨好明锦,他也不想做这种讨好人的事情。
徐氏讪讪,不再多说。
明锦在帐篷里打了个喷嚏。
云禾担心地瞧着她:“小殿下不舒服?”她担心明锦昨日落泥坑着凉了。
“没有,你继续说。”明锦正在吃馄饨,鲜肉香蕈馅的,皮薄馅大,是她府中特地带来的厨子做的,她惯来嘴挑,吃住一应都是最好的,帐篷的窗布被卷起,她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云禾继续说她打听到的消息:“江家此次参加围猎的只有三人,江世子和她两个弟弟,江羽和江朔,江公子昨日的确是在黄旗处就回了帐篷,没去到绿旗那边,不少人都看见了,江世子倒是跑了半个场。”
“江朔,是哪个?”江羽,明锦知道是江逸卿的名字,名羽,字逸卿。
“是江公子的族兄,”云禾在窗口望了一眼,指着一个方向道:“您瞧,站在江徐氏身边的那位公子。”
明锦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眉梢一动,这不是昨天那个被吓晕的韭菜吗!
怪不得觉得眼熟,现在看来下半张脸倒是有几分像江逸卿。
“怎么问起昨日江家的打猎事情?”季文筠在一旁问道。
“我想找个人。”明锦道。
“找人?”季文筠倒是不知道,明锦在江家除了找江逸卿还想找谁。
“你记得我昨日带回来的那只狐貂吗?”
季文筠点头,一只个头挺大的貂,皮毛厚实,身上无伤,就头部两只箭口,一个射穿狐貂的一对眼睛,一个在脖颈处。
“眼睛上那箭是江家的箭。”明锦道,蓝羽箭先射中,力度改变了狐貂的朝向,让她迟半息到的红羽箭差点毁了那完整皮毛,她现在都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箭矢的力度和准度,是很高超的箭术。
这句话让季文筠微微诧异,也明白明锦在意什么,明锦自幼学武,骑射枪箭样样精通,遇见厉害的便想与人切磋,如今在京城,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只是,江家……
季文筠思忖道:“说不定是巧合。”
不怪她这样说,她与江惠不算熟,却也见过她的功夫,况且从昨日江惠猎到的猎物箭口来看,不像是能有精准一箭射穿狐貂眼部的能力的人。
“也可能是江家的侍卫?”云禾提出了另一个猜想。
不少贵女会带家仆进猎场,一来能帮着收拾猎物,二来有个安全保护。
明锦又吃了一个小馄饨,心里觉得不是巧合,她亲眼看见那箭的力度准度,绝非是巧合能解释。
至于江家的侍卫……
又有马蹄的声音,明锦见江惠骑马进山林了,她丢下吃了一半的小馄饨,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声哨,一匹红色鬃毛的骏马应声跑来。
骏马奔至面前也并未减速,明锦一手抓住缰绳,一脚踩上马镫,借力一跃,行云流水地上了正在奔驰的马,转眼连人带马已经往林子里去了。
“小殿下,你等等我啊!”云禾一边给明锦收拾吃食,一边冲出去。
出去早已看不见明锦的身影,云禾只得苦哈哈地骑马去找人,小殿下走的时候没带食物,午时肯定会饿,可不能叫她饿着。
山林里,明锦跟着江惠后面看了她射了两箭就知道昨日射箭之人必不是她。
无他,准头实在太差。
倒不是说她射不准,是她的箭射得太没意思。
孩童学箭,先射靶子,外圈为下,里圈为中,靶心为上。而如今射猎物也是一样,腹背为下,头为中,眼为上。
这江惠的每一箭都在腹背,好好的皮毛全毁了。
明锦没了兴趣,调转马头,去寻她的猎物了。
苍冥盘旋着落在明锦的左肩,明锦瞥它一眼:“你今天要是再把我往坑里带,我就给你喂泥巴!”
昨日她寻着苍冥的指引瞧见了个大家伙,还没等她埋伏动手就先落泥洼里摔了个大马趴。
鹰隼拍拍翅膀不认账,展翅飞在前面引路。
嗖——
骏马驰过,明锦俯身捡起草地上的猎物挂在马侧,她找了一上午了,也没见找昨天傍晚看的那个黑影。
瞧着像豹子,又比花豹体型大一点,倒是像虎……
是虎就好了,给她母皇猎来垫靠椅。
咻——砰!
空中忽然炸起烟花。
明锦看了一眼离她很远,这是求救信号弹,大概是有人遇险了,附近鹰扬卫的侍卫会去救人。
咻——砰!
又一个信号弹升起。
同一个方向来的,明锦心里突突的,觉得不对,骑着马往信号弹的方向去。
两个信号弹,情况危急!
……
山林里一女两男骑着马聚在一起,一致向外,马匹不安地躁动。
在他们的面前,数十匹豺狼眼冒绿光围着他们。
“毓妹,怎、怎么办啊,信号弹发了,鹰扬卫多久能来?”李木慌里慌张道,江逸卿的一颗信号弹,他姐的一颗信号弹,他们已经没有信号弹了。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几匹豺狼吗!”蓝衣女子李毓搭着弓箭硬声道,微颤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豺狼是极其难缠的兽类,凶狠狡猾且记仇,只不过射杀了两只豺狼,谁晓得竟引了一群豺狼过来。
李毓的余光从江逸卿身上掠过,说什么也不想在江逸卿面前丢了脸面。
江逸卿的脸色也不甚好看,他原本只在外围,可他好友李木过来极力邀他去看他胞妹的围猎,就这么不凑巧遇上了豺群。
“它、它们过来了!”李木慌张无措地搭起弓,没多想就射了一箭,箭矢轻飘飘擦过豺狼的腿侧,引发了豺狼的怒火。
豺狼交叉走动,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低吼,它们缩小包围圈,已经有豺狼按捺不住地做扑咬状。
远处有马蹄声接近,几匹豺狼焦躁地跃起——
李毓汗毛立起,连忙拉弓射箭,准头还行,都射中了,只是受了伤的豺狼更加狂躁。
血腥味在周遭蔓延。
嗅到血的豺群涎液滴落在地上,齐齐发动攻击。
咻——
有箭矢从远处而来,射中了一只豺狼。
“鹰扬卫来了!”李木欣喜道,不过下一刻便笑不出来了,他以为鹰扬卫来人,豺狼会退避,可没料到豺狼依旧在攻击他们,而且攻势越发凶猛。
附近的鹰扬卫来了一队,有五人,在攻击中心的三人依旧暴露在危险之中。
江寒川跟着鹰扬卫到了附近,一眼看见豺狼群中的江逸卿。
他的身后有豺狼跃起攻击,而李氏兄妹自身难保,完全无暇顾及江逸卿。
江寒川眼眸一紧,双腿夹马加速上前朝着江逸卿的方向过去,同时手从后背取出弓箭,朝豺狼射去。
江逸卿不能出事!
豺狼被蓝羽箭射中脖颈斜倒在地,江逸卿的身下马匹受惊跃起,马背上的江逸卿一时没抓住缰绳,身形斜倒,重心不稳地下坠。
江寒川松了马镫,飞身一跃,以自己的肩背当肉垫将人接住。
左肩背摩擦在粗糙的石子地上,江寒川清晰地听见了咔嚓一声,随后胸口被下坠的江逸卿撞击,腰背砸在地上,内脏被惯性挤压,几欲作呕的疼痛感倏然在他的神经中炸开。
来不及再感知疼痛,他咬着牙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把江逸卿飞速拖拽离高扬的马蹄之下。
“小心!”有人忽然大喊。
江寒川听到豺狼的粗喘声,他已经看见有豺狼朝他们正面扑来,他松开江逸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眸中划过狠戾,才抬起手臂,就感受到大臂传来的尖锐撕裂疼痛,一时间叫他连匕首都握不住。
一前一左两只豺狼已经扑上来了,血盆大口已经近在眼前,江寒川能清晰地看见它们黑黄的尖牙,滴落着口水的舌头……
他痛得发抖的手扔了匕首,将身旁的江逸卿尽可能推离,无论如何,江逸卿不能出事。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点遗憾,怀里的桂花糕他还没舍得吃……
咻!
尖锐的破空声穿透豺狼的喘息直达耳腔深处。
比利牙更先到达的是热烫的血液,两只跃起的豺狼在空中有一瞬间的滞停,随即两颗脑袋被一支红羽箭串在一起,腥臭的血浆从它们的脑袋上炸开,江寒川愣怔。
“驾!”
一道清亮熟悉的声音砸在江寒川的心上。
跃过射穿豺狼脑袋的红羽箭,他看见了红鬃马上的明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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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