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山林昏暗,茂密的枝叶间或遗漏几束月光,映溪畔青石堆叠,丛草披霜。他们沿溪上行,脚下微声惊醒没膝的水蓼,引得流萤一路相伴,时而飘飞在前,时而拥簇在后,荧微的碧光如星忽闪,渐连作蜿蜒长河,浪潮般徐徐漫向桃林。
月过中天,瀑声盈耳。两人穿过重重桃树,看群萤散向林丛深处,尽头隐有人息,却树影掩映,不现人迹。他们不曾逗留,缓步寻向溪尾,待那堵高墙似的山影耸峙眼前,才终于停在林边。
小潭幽深,石缝间的流水仍自倾泻,四面景色几无改变。周子仁一手触上石壁,安静迂久。
“可感觉得到法阵?”吴克元问。
少年郎摇头。
“与白日一样,只是座山崖。”他道。
他后退一步,看水色爬过灰黑的山壁,又向天端借得一片月辉,有如粼莹湖面,在视野里不断生长。
“吴伯伯,”周子仁不觉启声,“你说……这是不是一场梦?”
林中步响窸窣,老水牛低下头颈,在遍地野草间细寻柔嫩的茎叶。
“待到出村,或许便知。”他听见身旁人回答。
背后履声趋近,两人回过头,见林丛间现出团昏黄火光,随一杆探路的竹杖摇晃近前。
周子仁躬身施礼:“青骊前辈。”
瞧清山壁前的人影,提灯老翁住步。“哈,是几位小友。”他乐叹,“传闻不差呀,外客才来这夜,果真要想法子离开。”
“确也是好奇,为何必得待上整整七日。”周子仁笑道,“才先又见过山岚,听说您每夜上山,我们便寻来看看。”
老翁缓慢走近,打量面前山壁。
“你们白日便是从这里来罢?”他问。
“是,好像一眨眼便到了此地。”周子仁也仰观壁上,“前辈可知另一头是何处?”
“不算什么新鲜地界,翻过两个山头便是北山。”青骊挪转身子,又撩竹杖指去对岸,“对面还有条通顶的石梯,你们若不嫌累,可爬上去瞧瞧。不过那梯子陡峭,水牛定是上不去的,只能留在下边。”
吴克元垂首,与身畔少年四目相接。
“还是明日再去罢。”周子仁拿定主意。
“也好,省得脚下打滑,再摔下来。”老翁依旧满面笑意,“我正要下山呢。如今脚慢,走回村里怕是也天亮了。两位小友可要一道?”
少年郎颔首,将牵绳转交同伴,接过那桑皮糊的灯笼,轻搀老翁臂弯。
“我们也下山。”他道。
山路未改,较傍晚却仿佛更显漫长。
三人并行溪畔,听流水潺潺,牛蹄慢悠悠的窣响跟随身侧。
“你们要来,山岚那孩子竟也没跟着。”青骊调侃。
“前辈也知道她想来。”
老翁轻点脑袋。
“她一贯是想出去的。”他语声徐缓,“每一代都有这样的娃娃,同我那儿子一样。”
周子仁不禁瞥向身侧。
“傍晚时似乎听说,您膝下并无子女。”
“原有个儿子,后又走啦,所以也算无儿无女罢。”青骊不甚过心,“圣女说过,咱们这儿的人哪,若遇上机缘出去,便再不能回来。我那儿子也不例外。”
“前辈之意……除去圣女,也曾有村民离开此地?”
老翁含笑颔首。
“往前便有,只是少,毕竟机缘难遇吗。”他回想,“我数得上来的……也不到十个。”
周子仁默下来,一任灯笼摇晃眼中。
“当真一个也不曾回么?”
“真要回来,早也回了。”青骊话音平静,“圣女的话总不会错。”
脚步略住,周子仁搀紧老翁手臂,助他走下一截低坑。
“前辈每夜上山,可是因思念孩儿?”
老翁弯下腰,只手撑住竹杖,勉力登上坑边土坡。“也不算罢。”他说道,“真要说么,人走了几百年,其实早也记不清模样。只是人一老,难免想起少时之事,便总要到这处林子看看。”
好容易踏上平地,他长出一口浊气。
“白日里尽是孩子,我怕他们不自在,这才夜里过来。”
见老翁气息难顺,周子仁扶他坐上近旁树墩,袖管抚过树皮间伸出的草尖,尾梢萤虫颤巍巍飘起来,悠荡一圈,落上少年肩头。
“看来年少时候,前辈也喜欢来这桃林。”他落座在旁。
“同这些孩子一样,每日都来。”老翁略叉开腿,扶上竹杖顶端,“年轻时候,我也是想出去的。那会儿见天的来回跑,只盼着哪日能碰上机缘,闯去外间。”
“所以……前辈是不曾遇见机缘么?”
“算是罢。”他眼尾见笑,“起初日日念着,为了出去,也不曾成婚。可我那心上人等不急啦,让我做个决断,也好断了她的念想。我细想好一阵,比起外头,还是她要紧些,索性便断去自己的念想,同她好好过日子。不像我那儿子,说要出去,便当真几十年没个相好,于是终有一日上了山,便再未回来。”
眼尾瞥得一星碧光,老翁回过脸,伸出皱巴巴的手,小心探向少年肩头闪烁的萤虫。
“如今回过头想,机缘吗,说是神灵恩赐,但若自己没个准备,那也是白费。我那娃娃是准备妥了,我却没有,所以也不曾遇上。”他答得很慢,眼看萤虫一颤,又无声无息飞出指尖,“咱们人哪,不是在这边,便是在那边。只这桃林不同,纵使长在这里头,根也可使劲往地里伸,一路伸到外间。所以向来都说,只有入了土,重又长作这桃树,才见得不一样的风光。我恐怕也要等到那一天罢。”
周子仁安静倾听,眼看那光点飘远,汇入溪上闪烁浮动的星河。
“如此一说,圣女当真是个怪人。”他轻声道。
老翁看过来。
“怎的这样想?”
“只要全然不知外间还另一番天地,便不会心生向往,也不会经历分离之苦,甚或遗憾一世。”周子仁道,“我想,若圣女当真是神子,应当能彻底隔绝外界。可她却不曾这样做,如何不怪。”
老翁却轻笑。“小友想岔了。”他道,“身子能隔开,心却挡不住。便说我跟缟羽罢,当年各自没了老伴,也不过偶尔串门,相互关照几眼。那以前,村里人尽在同辈里找伴儿,待长辈也大多要敬着。我只长她儿子三岁,按理说,应该叫她一声羽姨才是。可老了老了,竟也渐渐瞧不出分别,我觉着她好,她也觉着我好,便都寻思要结个伴,一道过日子。”
话声略歇,老翁满面笑纹,却难掩腼腆。
“这种事,往前还从未有过。我两个也担心,原以为娃娃们会反对,没想大家只议论几年,又再不当回事。如今便是拉着手走在外头,那也是没人多看的。”他回忆,“也是自那会儿起,村里才慢慢有了隔辈的相好。说来也怪,好几对从前还是对门,原也日日打交道,竟跟才觉出人家好似的,忽然便看对了眼。”
末句一了,老少二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看,万事都是从无到有的。”老翁微蜷的身躯舒展开来,“便是不知外间另有天地,也总会有人寻思天上是什么,地里有什么。日子长了,嫌这地界小的人,终究还是要想法子出去。去了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也照样会有出不去的,又一辈子盼着出去。”
他斜过身子,与少年肩头相碰。
“哪怕圣女是神子,也拘不住咱们的心么。”
一阵轻微的水响,是吴克元陪老水牛停步溪边,教它站上一块平整的青石,伸出头颈饮水。流萤掠过,面具间金纹隐动。周子仁远远望着,忽觉人人都纳罕那假面,独老水牛从容以待,竟好像从未多看一眼。
少年郎展颜。
“前辈所言甚是。”他道。
山中夜短,未及卯时,东面林影里已现出熹微的晨光。
三人一牛穿过田间直垄,行经村口神庙,犹可自窄窗中窥见一抹烛光。周子仁渐自驻足,身旁的吴克元也牵牛停下。
青骊已恢复了气力,原正领路在前,觉出客人不曾跟上,终于住步回头。
“小友怎的不走了?”
从窗里敛回目光,周子仁冲他微笑。
“前辈累了一夜,先家去歇息罢。”他道,“我们想在神庙看看,一会儿再回。”
望见道旁楼高的屋舍,老翁恍然大悟。“也成,你们自己瞧一瞧。”他于是嘱咐,“再有一个时辰便用早饭了,记得来吃啊。”
“一定。”周子仁笑应,见他拄仗要走,忽又记起来:“啊,前辈——不知牛可能进神庙?”
青骊顾自转身,只拿竹杖草草扫过脚旁。“不妨事,不妨事。”他口里道,“野物也时常出入的,你们带他一道便是。”
目送那苍老的背影彳亍向前,周、吴二人互换一个眼光。
庙内光线昏昏,梁上高耸的屋顶漆黑难辨。他们牵牛而入,恰见条案狼藉一片,一只青猺蹲坐翻倒的木碗间,觉出不速之客到来,忙兜住几颗无花果溜窜出门。
周子仁走上前,将散落的供品捡回碗中,重新摆上桌面。条案间微烛将尽,他拾去残果烂渣,抬目便对上神像静穆的脸庞。那是两张雌雄莫辩的脸,一个面若银盘、眉眼秀雅,一个棱角分明、五官昳丽,左披天青羽衣,右着葱茏山色,趺坐的垂目悯视,端立的漠然上看,衣角仿佛随烛光摆动,正自乘云落地,登极入天。
眼光看定那天青羽衣的清神,少年郎双手合十,略欠下身。
“子仁。”背后传来低唤。
周子仁循声回望,只见吴克元牵老牛长立侧墙跟前,正朝壁上仰看。他走近前,瞧清墙间一圈圈纤细刻痕,乍看不过排列齐整的圆环,各个巴掌大小,满布整墙,却又不曾着色,昏暗的烛光下几乎难以分辨。
“这便是山岚说的字。”周子仁猜测,转眄旁顾,果见每一面墙上都隐约现出成排的圆环。
吴克元收回目光。
“你可看得明白?”
壁上圆环边缘参差,如同一座座奇异的山棱,高矮宽幅不尽相同,也无甚规律。周子仁过细看过,许久才摇摇头。
“从前曾在夫子那里见过一些古碑拓本,虽也难解,却与这些文字很不一样。”
“不像字。”吴克元接口。
周子仁点头,目不转睛瞧住最近的圆环。“我们的文字多由图形简化得来,所以字形大多与所指之物相近,或由几个所指组合而成。可这些……却不像任何常见之物。”他道,“乍看每个图形都一样,细瞧却有许多变化,实难推测其含义。”
“也是古怪。”吴克元沙哑的喉音道,“此地方言我只能听出大概,而你全懂,却又不解他们的文字。”
指腹轻触刻痕,周子仁迈开脚,沿墙走动起来。“或许语言多由发声部位引导,变化形式便少些。”他细观每一个圆环,“……文字却不同。”
套着铁环的牛鼻贴向墙间,微微耸动。吴克元轻手推开,随少年一道拽步,自上而下观览壁文,将那些圆环挨个比对。
野雀啁啾,窄窗间日影渐明,墙外阒静的街巷慢慢苏醒。
周子仁看得入神,未察一道脚步停留门前,下一刻便有笑语传来:
“小友喜欢清浊神呀?”
两人移目,老妪手拄竹杖的身影落入眼中,身上衣衫虽与昨日相同,却仿佛更显陈旧。
“缟羽前辈。”周子仁略一欠身,“前辈起得好早。”
“才起身便碰上青骊,听说你们都在这里。”缟羽踱进门来,“这是看什么呢?”
“只是有些好奇。”周子仁道,“昨夜听山岚说,这些尽是圣女留下的壁文。”
“壁文?”老妪挤高眉头,朝壁上寻望半晌,蓦地笑起来:“啊……是啦,你是说墙壁上这些痕迹。不错,不错……听长辈们说过,这东西叫‘文字’,是圣女口述下来,嘱咐先人刻上去的。”
“这么说,这是桃源村的文字?”
缟羽缓将头点。“听闻是说先人迁居此地,兴建这桃源村的过程。”她道,“只是自那以后,村里也再不习字啦。所以也没人晓得这文字是什么意思。”
“前辈也不认得么?”
“近百代人了,哪里还认得呀?”
听老妪笑着反问,周子仁也自觉问得傻气。
“那前辈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迁居此地?”他又问。
缟羽摇首。“一向只知我们生来便在这地界,大多一世也不曾离开。”她回答,“圣女定是晓得的,只是她不回来,咱们也无处问哪。”
周子仁回顾壁上,条案间烛火明灭,数不清的圆环犹自闪动。
“晚辈昨夜想了一宿,或许圣女依旧流连外世,却碍于某些缘故不曾回来,也不曾在外界显露身份。若是知道圣女相貌,待我们出去,也可寻机打听。”他看向老妪,“只不知前辈还有没有印象。”
老妪蹙额琢磨。
“记是记得……可要说么,也说不大清。”她忽又舒眉,“对啦,圣女与你长得有些相似。”
周子仁愣住。
“我与圣女相貌相似?”
“是呀。”老妪话音轻快,“既像女娃,又像男娃,可不是相似么?”
“只是这一点相似么?”
“又不是父母姊妹,还能如何相似呀?”缟羽笑侃,“但你两个都生得俊俏,也都是和善的相貌,这总不错。”
周子仁失笑。
“也对,是我想岔了。”
侧旁的吴克元抬手,掌心落上他肩头。老妪权作闲谈,兀自转个身,竹杖轻敲地板。
“好啦,回去用早饭。”她笑道,“等吃饱了呀,再领你们上北山看看。”
老水牛凑近前,又衔住少年的袖管嚼动起来。周子仁重展笑颜。
“好。”他答应。
北山低矮,林海莽莽却更胜南山。
用过早饭已近辰时,缟羽却不慌不忙,拿荷叶扎上几包碾碎的熟地蛋,整整装满一个竹篮。听闻要上北山,山岚和长春咬定一道,转头又唤来三五好友,腰里皆拴上竹筒制的水囊,嬉笑着在前领路。他们各个吃饱喝足,牛犊般浑身是劲,瞧见林荫遮蔽的山道便一窝蜂冲上去,展眼窜没了影。
及至山腰,林中才再现一阵混乱的笑闹。
前方山道间下起黑雨,毕毕剥剥,竟是数不清的松鼠掷下香榧和榛果,要看一众孩童吱哇乱叫、抱头四窜。大人们停步松鼠汇聚的阴云之外,恰见长春栽个跟头,甫一挣挫起身,又教刺猬似的板栗球砸回去,只得俯伏地间,抱住脑袋。周子仁忙要援手,未料甘石率先扑上前,小小的身躯遮护在上,接着便响起一连声叫喊,是山岚领着同伴踅回来,捡起遍地果子与松鼠大战。
余下的一路,孩子们灰头土脸,衣衫里却各多出一兜干果,尽走得大摇大摆,好不神气。
翻过两个山头,南山如霞的桃林果真重现眼前。一行人饱餐溪畔,慢悠悠沿旧路下山,穿过茂密的桑柘丛,尚可见乡居间炊烟袅散。
正午骄阳当空,虽在盛夏,竟也不觉闷热。周子仁与老妪并肩徐行,看孩子们奔上晃亮的阡陇,俱各张臂作翅、迎风竞跑,汗湿的衣裳鼓鼓囊囊。
“玉衡山连月暴雨,倒少见这样的晴天。”周子仁道。
“外间老落雨呀?”身畔老妪笑吟吟道,“咱们这儿也落,不过尽是小雨,一月下来大半是晴天。”
“冬日呢?可会落雪?”
“也就个把天的小雪,地里积上一层,过后长出的菜便更甜。”
“从未有过大雪么?”
老妪笑着摇头,手中竹杖朝地里比划道:
“落上几日,也只够娃娃们堆个腰高的雪人来。”
想见那热闹景象,周子仁面露笑意。
“看来桃源村确是风调雨顺的宝地。”他道。
经过大片碧绿的瓜田,几个孩子停下来,朝地里圆滚滚的西瓜张看。
“我要吃瓜!”有人嚷道。
“我也要!”
“我也要——”
应和声立时四起,孩子们一个个蹦下田垄,熟练地拣出几只大瓜,连拽带咬断去瓜藤。他几个赶着战果凑聚一处,看看跟前抱不拢的胖瓜,却又犯了难。
“怎么开呢?”
“直接砸罢。”
“砸得稀烂,怎么分呀?”
“不会,这瓜还没熟透呢。”
“吴伯伯有刀。”山岚想起来,回头便冲陇上招手:“吴伯伯——来吃瓜呀!”
吴克元本跟在一老一少身后,闻声只将身一纵,转瞬便落定田间。孩子们哇地长叹,他已然习惯,径自蹲下身道:“不必使刀。”
语罢,吴克元扶稳近旁一只大瓜,手刀轻轻一劈,再一劈,便教裂作大小相近的四瓣。
又是一声惊叹。孩子们围拢过来,看他挨个儿将瓜劈开,每瞧见四瓢红彤彤的果肉,都会发出一阵长长的赞叹。
山岚最有威望,很快便叉腰瓜丛之间,伸出指头分配。
“这两半最大,给外客吃。”她点过大瓜,又指向小人,“长春最小,吃第二大的。剩下的你们自个儿拿。”
一众孩子齐将头点,无人异议。等他们闹哄哄抢过自己那份,山岚才捧起待客的西瓜,有模有样送到吴克元跟前。
“给,吴伯伯的。”她又递出另一瓣,“这个给子仁哥哥。”
吴克元接在手中。
“这是谁家种的瓜?”他问。
长春抬起脑袋,嘴角已粘上几颗瓜籽。
“长在路边的,没人管呢。”他抢着回答,“咱们口渴都自己摘着吃。”
山岚作出砸瓜的动作:“熟透的瓜,望地里一碰便开了。”
“猹和小帚也爱吃。”甘石拿指头戳向瓜皮,“有时候,小帚会在里面啃个洞。”
周子仁随缟羽走近,只见几个孩子围住吴克元比划,他却沉默地蹲在那里,仿佛全然不懂。少年郎暗笑,问身旁老妪:“平日种地,孩子们可也会帮忙?”
“自然不闲着。”缟羽也咧着嘴,“他们呀,不是上山耍,便是帮着收菜。”
瓜田里的吴克元低头,轻轻拨开面具上一方开口,露出两瓣嘴唇。孩子们纳罕,山岚却已见惯不怪,扭头回向陇上,一手握作喇叭道:
“子仁哥哥,快来吃瓜!”
“这就来!”周子仁扬声回应,看去身旁,“前辈也一道罢。”
“水呱呱的,我不爱吃那个。”老妪却笑道,“小友去吃罢。”
虽是地里野瓜,那鲜红的瓜瓤竟也甘甜非常。
孩子们吃得肚皮圆鼓,待外客也啃净了瓜肉,才又挑几颗熟透的小瓜塞入胁下,心满意足打道回府。迂回的田垄绕经溪畔,周子仁举目旁顾,正眺得一望无际的绿野,是一株株矮小叶片,顶尖开出粉紫色小花,外间从未得见。他记起来,昨日入村似也见过这作物,却又有些不同。
“这是什么菜?”他问身旁的甘石。
男孩正搓着黏糊糊的手,伸长脖子一看。
“是地蛋子。”他说。
“瞧着似乎不像。”
“蛋子都长地里呢。”走在前方的山岚插嘴,扔开瓜皮便跳入田里,从根茎底下扯出一簇茎块,各个嫩黄浑圆,满沾泥点。
“喏!”她举高展示。
周子仁回与她一笑:“原是这模样。”
“外间那样大,真不种地蛋子呀?”缟羽笑眯眯问。
“也种地,不过却鲜少种菜,更未见过这地蛋子。”
甘石好奇:“那要种什么?”
“北方种麦,南方种稻。与地蛋子一样,多充作主食。”周子仁回答,“只有遇上饥荒时节,或是贫苦些的人家……才时常上山挖野菜吃。”
山岚才从地里爬上来,口里喘着气,肚里甜水晃荡。
“什么叫饥荒?”她问。
“收成不好,大家都没有粮食裹腹。”吴克元冷不防启声。
女孩直愣愣望向他,总算发觉他竟听得明白。
“为何会收成不好?”甘石在旁追问,“咱们这里菜都吃不完的。”
吴克元不做声,只由着少年郎解释:“因为外间不像这里,有些地界人很多,田却很少,种出来的粮食本也不足,遇上天灾,便愈发长不出粮草。”
长春原揪着老妪衣摆,这会儿却伸出脑袋:“天灾是什么?”
“便是天地异象,带来许多灾祸。”周子仁道,“譬如落很大的雨,一连整月不停。不仅田地,房子也尽淹了水。”
长春绷紧一张小脸,似乎觉出可怖,两只手都攥上缟羽衣裳。
“婆婆,咱们这里也有天灾吗?”
老妪笑起来,轻拍他脑壳道:“神灵护佑着呢,从未有过。”
“外间那样大,每一处都有天灾吗?”山岚望回少年脸上。
“往往只在几处,旁的地界倒还平安。”
女孩不解:“那迁去别的地界不就好了?不定地还更多呢。”
“外界虽大,宜居之地却难寻。”周子仁却道,“最好与桃源村一般,有山头,有水源,还有一块平坦的沃土可供开垦。但这样的地界大多已有人定居,再迁入更多人,田地便又要短缺。”
更多孩子围近前,聚精会神听他说话。
“我知道,就是外间人太多了。”其中一个道。
“究竟有多少人呀?”另一个又问。
周子仁默算一会儿。
“北境不甚清楚,其余四族……大约四万万罢。”
孩子们目目厮觑。
“万万是多少?”
“万是十千,”老妪慢条斯理道,“万万吗,便是十千个十千。”
“那四万万便是……便是……”
一群孩子嘀嘀咕咕,掰起指头苦算。缟羽乐不可支,一路大笑着走出田垄,张得神庙移近,才将脑袋歪向身旁的少年郎。“对啦,早先在神庙,小友说圣女或者还流连外界。”她悄声开口,“会是什么缘故呀?”
“我也只是推测。”周子仁也放轻声量,“那位外客带走圣女,或者是为借圣女之力治愈某位伤患。然而此事传开,有求于圣女之人便越来越多,其出处也渐为人知。所以……为保桃源村平安,圣女只得隐姓埋名,长居在外。”
话音虽低,仍躲不过有心的耳朵。山岚跑近前,生生挤入两人中间。
“隐姓埋名是什么意思?”她问。
周子仁无奈而笑:“便是掩藏身份。”
身后一连串履响,孩子们尽拥过来,缠住他不放。
“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那谁还知道她呀?”
周子仁略一踟蹰。
“因为……外间有许多危险。”他回答,“圣女之力可医百病,若教更多人知道,或许会招来祸患。”
“可医百病是好事啊,”甘石道,“为何会招来祸患?”
“因为旁人都没有这样的力量。”周子仁说。
“我们也没有,但圣女照样好好的呀。”
在场的孩子纷纷点头。
“嗯……”周子仁思忖,忽而展颜道:“不如我来讲一个故事罢。”
“外间的故事么?”
“自然是外间的。”
孩子们顿时欢呼。
“好,好!”
“快讲——快讲!”
“去神庙,坐着讲!”
四围里闹作一团,七八只手伸将出来,拉住他便往神庙去。
午时堪过,闾井间的泥地还微微发烫,神庙里却格外阴凉。周子仁随一众孩童入内,见条案间已换上新烛,供碗里又盛满鲜果,青褐色的果皮犹挂着水珠。
庙内没有坐垫,山岚一径登上窄窗指挥,将两个外客安置条案前,再依身量挑挑拣拣,没一会儿便教孩子们围作两圈,矮的在前,高的在后,插着缝儿盘坐四周。等众人安静下来,她才落座外围的甘石身边,冲少年郎扬高脑袋:“说罢!”
几只油绿圆瓜聚放门前,老妪已在旁多时,这会儿也笑吟吟倚上墙壁。
“我也听听。”她道。
周子仁一笑,扶住怀里那颗被遗漏的西瓜。
“大家知道,外间很大,许多村落地处偏僻,因而也与桃源村一般,同外界无甚交集。”他开言,“譬如北方一处山坳里,便有一个叫做‘北村’的地方,周围尽是险山恶水,村民要去人烟更盛之地,往来一趟总须数月光景,纵是去附近旁的村落,也得翻过好几座山头,其间不乏饿狼猛虎,更有跌落悬崖之险,困难重重。所以村民大多从不离开,也鲜少听闻外间之事,只在那山坳里度过一生。”
“那与我们便是一样的。”前排的长春道。
山岚竖起食指“嘘”他:“你听他说么。”
“一样,也不一样。”周子仁于是道,“那地界土地贫瘠,粮食很少,没有大夫,更没有圣女这样的神使,许多村民便因饥饿和伤病早亡,妇人产子也是生死一线。有一日,村长儿媳难产,正逢一个外乡男孩儿来到村中,带着他昏迷的伯父四处投宿。村中无医,乡人们见那伯父被野物重伤,只怕外人死在家里,都不肯收容。直到男孩经过村长家,听见妇人产难危急,为求收留,便说有法子救下母子二人,只是医治时不得有外人在场。村长令男孩一试,却因好奇,从门缝里偷看,发现男孩双手覆上产妇孕肚,随后竟亮起一阵光来,产妇不再大出血,顺利产下婴孩,母子平安。”
“啊,跟圣女一样!”有孩子惊呼。
“对!婆婆说过,圣女便是这么给人医病的!”又有孩子道。
山岚伸直腰身,朝四面发出长长的“嘘”声。大家静下来,看周子仁露出微笑。
“不错。”他继续道,“但正如我方才所说,这力量旁人没有,于这没有医士的村庄而言,更是稀罕。于是村长将男孩和那重伤的男子留在家中,却私底下找到男孩,直言已窥见他秘密,恳求他再医治别的亲属。
“男孩顾及伯父需要休养,又唯恐村长宣扬此事,便答应下来。可他力量有限,每替旁人医治一回便会精疲力竭,村长求他接治的病人却越来越多,从近亲到远亲,甚或远亲的姻亲……每日都有许多人来求医。男孩不堪重负,只得请求歇息,但村里粮食极少,村长难以供养两个外客,也不满男孩无法治愈所有伤病,便与亲戚们商议一番,药倒了男孩的伯父,将他捆在柴房,又将男孩关进一只铁笼,预备拉去更大的村落贩卖。”
长春全神贯注听着,小声问道:“什么叫贩卖?”
“便是拿自己的物件,换旁人的物件。”山岚答他,忍了一忍,也禁不住问:“他们要拿那小孩换什么?”
“一些食物,或者药草罢。”
“可人不是物件,也能换么?”
“依常理,原是不能的。”周子仁道,“但总有人这样做。”
听山岚也开了口,前排一个女孩见机追问:“那什么是铁笼?”
“就像极小的房子,人被关在里头,便没法逃出来。”
“有多小?”
周子仁在胸前比划出一个形状。
“大约这样高,这样宽。”
孩子们各个双眼圆睁。
“这样小呀?”
“那不是都直不起腰么?”
周子仁点一下头。
“太坏了!”一个孩子蹦起身,小脸涨得通红,“那男孩子帮了他们,怎的这样待他!”
“就是,怎么能这样!”
“我要揍他们!”
门旁传来一串嗒嗒声响,是老妪的竹杖轻敲脚旁。
“好啦,莫嚷嚷。”她道,“听人家接着说。”
众声收歇,那忿忿不平的孩子坐下去,努着嘴等待。
“乡人们要出村,还得准备些时日。那几天,他们不给男孩吃食,只偶尔供些水,好让他饥饿难动,没法私逃。可到了晚上,却有人悄悄给男孩送食物——她便是那日难产的妇人,因感念男孩救命之恩,不忍见他挨饿,便攒下些口粮,乘夜递过去。”他们听见少年平静的话声,“男孩与妇人交谈,得知妇人原非北村村民,是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这才被人牙子拐走,后又卖至村长家,给他的孩儿当妻子。”
“人牙子又是什么?”甘石出声道。
“是一种专以贩卖人口的行当。”周子仁告诉他们,“人牙子所卖之人,有时是自家或亲友家的人口,有时却从街头拐来,多为妇人和孩童。”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如坠雾里。
“他们做甚不自个儿找,非要换来伴侣呢?”一个女孩问。
“这也是北村与桃源村的不同。”周子仁轻答,“北村人口少,女子更少,又因偏僻,鲜有外乡人前去定居。所以为娶妻生子,大多村民只得从外界换来伴侣。”
“没有便没有么,谁乐意这样被换过来呀。”又一个男孩道。
听出他理所当然的口气,少年面上现出几分笑意。“那是因为……外间人族寿数很短,于许多人而言,延续后代便是一大要事,只有子孙繁盛,这辈子辛苦挣来的家业、财物或是名声,才能一直传递下去。”他说,“还有的人,虽无这些身外之物,却视后代为自己生命的延续。有了后代,便有人记得自己,纵然入了土,也是虽死犹生。”
“他们真怪。”甘石道,“入了土,不还是在么?为什么定要旁人记得呢?”
“莫打岔。”旁边的山岚睖他,“后来呢?那男孩也教卖掉了么?”
“后来……那妇人与男孩交谈,记起自己从前的家。人牙子拐走她那年,她已十岁,日日惦记着家里人,奈何山深水险,她独个儿一人,总也不敢出逃。”周子仁道,“妇人想回家,又不愿看男孩被发卖,终于想法子唤醒男孩的伯父,与他一道救下男孩,摸黑往村外逃。”
“他们逃出去了么?”有性急的问。
山岚搡过去:“你听他说呀!”
周子仁垂下眼帘,望向烛光投在身前的短影。“他们三个逃进山里,没过多久,便有村民追过来。”他道,“男孩的伯父原可以跑得很快,但他受了伤,又要看顾男孩和妇人,不久便被村民赶上,围堵在山林里。伯父与村民们殊死搏斗,却寡不敌众,只得舍下那妇人,拼死带着男孩冲出包围,钻进山林深处。”
话声收止,他似乎出了神,嘴唇竟好一会儿不动。
“那个妇人怎么样了?”山岚的嗓音闯入耳里。
周子仁醒过来,从烛影间抬起眼皮。
“……男孩和伯父在山中躲藏多日,才又偷偷回到北村,想寻机救她。可村中四处没有妇人的影子,便是那刚出生的孩子,也是由祖父祖母照看。”他道,“伯父在村中蛰伏许久,偶然听见村民闲谈,才知那日回村路上,妇人拼命挣扎,结果不慎摔落悬崖,只留下半幅尸骨,草草埋葬崖下。”
十数双眼睛望过来,有愤怒,有伤感,也有期待。周子仁再度住声,忽然忘记该如何给故事收尾。
“伯父只好带着男孩离开,去往更大的村庄,将那妇人的遭遇告诉许多人。”吴克元沙哑的声线忽而响在身旁,“人们十分愤恨,更有让人牙子拐走亲属的,终于得到家人音讯。他们寻去北村讨人,带走了愿意离开的妇人,一一送她们回家。”
紧缩的喉口渐渐松开,周子仁找回自己的声音。
“很多人走了,再未踏足北村。”他道,“可那个摔下悬崖的女子,却再也回不去她真正的家。”
神庙里一片沉寂,孩子们呆坐四周,仿佛好一阵才明白故事已讲到结局。
“要是那男孩没去村里,她便不会入土了。”一个细细的话音打破沉默。
“才不是呢,”立时有孩子反驳,“分明是那些坏村民害的。”
山岚静坐外围,不为争论所动。她仍旧注视着案前少年。
“外间的人都这样坏吗?”她问。
“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周子仁回视她双目,“那妇人便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她被害得回不了家了。”旁边的男孩抹一把眼角,“那些人真坏。”
门边又飘来笃笃脆响,老妪拄仗走近,出于习惯,拎着竹篮的手还背在身后。“所以呀,往前便同你们说过,外间有许多趣事,也有许多险事。”她停步山岚背后,“甚么人牙子卖人,还有将男孩儿关进铁笼里,不都是为着一口吃食么?从前说族群间打仗啦、杀人啦,为的也尽是争吃食、争地盘,一样的道理。”
孩子们垂下脑袋,早不见来时的兴奋。
甘石搓一搓黏巴巴的手,目光又寻向案前。
“那……圣女去了外间,也会被关进铁笼么?”
其余孩子也尽仰起脸。
“会有人救她吗?”
“救她的人也会入土吗?”
少年面色柔和下来。“我也不知。”他告诉他们,“但圣女是神子,必有神灵庇佑。或许……她不曾亲历,却见过许多坏事,想要帮助那些可怜人,这才一直流连外界,没有回来。”
“对,圣女一定是去帮他们了。”山岚梗起脖子,“圣女那样厉害,才不会被关进铁笼呢。”
她说得信誓旦旦,周围同伴仿佛也有了希望。
“等救完所有人,圣女便会回来罢?”有人问。
“一定会的。”山岚一口咬定,转而却又望去案前,“是不是?”
周子仁微微而笑。
“是,一定会回来。”
孩子们紧绷的脸蛋松快不少,却听庙外履响噌噌,一道黑影掠过门前,随即又掉头回来。“山岚——山岚?”一张汗津津的小脸探进门缝,“山岚在吗?”
山岚回过头,认出那颗尖尖脑袋。
“怎么啦?”
男孩忙挤进门内,一屁股坐到她身后,不知跑了多久,口里连呼带喘。
“他们说……让我,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山岚旋即扭转身子:“你快说。”
余众似也明白过来,左拉右扯回转身躯,一时都盯住来人不放。尖脑袋男孩喘着气,好容易才吞咽一下,可怜兮兮道:
“我……我渴……”
山岚立马跳起身,逮住门边一只西瓜,望地里一磕,拣出两块塞与他。男孩狼吞虎咽,眨眼啃净半边瓜肉,打个饱嗝儿,再抹一把嘴,才拿滴溜溜的眼睛环顾一圈,凑近山岚的耳朵低语。
少间,女孩缩开脑袋,眉头紧皱。
“不是这句,你再想想。”
“是这句呀。”尖脑袋男孩肯定道,“秋香说的就是这句。”
“不对!”
“没错!”
一旁缟羽已瞧了好一阵热闹,见他两个无端争执,竹杖便敲一敲地板:“欸,小娃娃有话好好说,莫吵嘴。”
山岚抿紧嘴巴,将男孩拉到长春跟前。
“你问长春,”她看向弟弟,“早上我教你的那句话是什么?”
“什么?”
“就是早上我教你告诉甘石的话呀。”山岚道,“你再说一遍。”
众目齐转,长春左右看看,茫然回想。
“是……是……”他眼睛一亮,“冬天要吃大白菜!”
“不对,是‘冬天要吃白萝卜’。”甘石坐在外圈道。
“什么呀,”尖脑袋男孩却不服,“明明是‘冷天要喝三白汤’。”
其余孩子也尽七嘴八舌争论,却是言人人殊,嗡嗡不休。
一张脸越涨越红,山岚急得跌起脚来。
“不对,不对!”她大叫,“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说过要一字不差的!”
众人噤住声,只得同她大眼瞪小眼。老妪还不知内情,满面疑惑:“山岚呀,甚么事儿大呼小叫哇?”
“前辈,是我的问题。”周子仁从条案前站起身,“我们正玩一个游戏,山岚有些着急。我来同她说罢。”
女孩回到甘石身旁,气呼呼坐下,两手环抱胸前。围坐成圈的孩子忙挪出一条空隙,让周子仁走近前,蹲到女孩身畔。
“无妨,大约是规矩没讲明白,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他说。
见好友不答,甘石忙替她应下:“那便重新来过。”
“对,重来。”前方女孩也安慰道。
“不要。”山岚却闷声闷气开口,“输了便是输了,不能赖皮。”
然后她挺直腰杆,无畏地迎上少年目光。
“说好的,我要答应你一件事。”
周子仁不忙应她,只寻见那尖脑袋的男孩,平静问道:“三白汤是什么?”
“是大白菜、白萝卜和山药煮的汤。”男孩回答,“我阿娘爱喝呢。”
“村里旁的人家不喝么?”
男孩摇头。
“甘石呢?”周子仁又移转目光,“你家可是爱吃白萝卜?”
“山岚家爱吃。”甘石道,“她家每年冬天都吃白萝卜。”
周子仁便转向最小的男孩。
“长春爱吃白萝卜么?”
长春点头。
“那大白菜呢?”
“大白菜不好吃。”
周子仁心下了然。“看来大家是因为自身喜恶,一时记混了原话。”他笑看身旁,“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女孩低着头,叉在胸前的手早已垂下,正自抠弄衣摆。
“我知道。”她瓮声瓮气说完,又环看周围同伴,“我不该发脾气,对不住。”
孩子们重拾笑脸,嘁嘁喳喳出主意。
“不怕,往后我们多玩几遍,一定能赢。”
“明日便再玩一遍!”
“下午便玩儿!”
大家兴致勃勃,甘石则拉住山岚的手,仰看一旁少年。
“子仁哥哥,你要山岚做什么,我跟她一道。”
长春也爬近前。
“我也跟姐姐一道。”他说。
山岚扶起弟弟,拍去他膝上尘土,小脸严肃地板起来,俨然已恢复往前神气。周子仁不觉弯眼。
“我想先单独同山岚说,好吗?”
三个孩子碰一碰眼光,山岚点下脑袋。
微风送来成片的积云,遮过天顶日轮,隐约透出一圈茸茸光晕。
两人走出神庙,停步乡居边的油菜田前。侧旁田垄直通溪道,从尽头的山麓上眺,那面漆黑的山壁便矗立桃林后方,仿佛一线高耸的悬崖,底下却没有深渊,也没有乱石堆就的孤坟。周子仁遥遥望着,记起方才比划的铁笼。他想,那悬崖也是笼壁,更高,更宽,却一样能将人困在内里。
“你说罢。”身旁女孩叉起腰。
神思回笼,周子仁重整神色,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
“山岚,脚是你自己的,要去哪里,原该由你自己拿主意。”他告诉她,“我只想你答应,如有一日你真要出去,无论家人许不许,都得好好跟他们道别。可以吗?”
山岚怀疑地望住他。
“只有这个么?”
手捏下巴细想,周子仁严肃补充:
“也要好好跟朋友道别。”
女孩仔细忖量,终于答应:
“成。”
少年的眼梢便染上笑意。
“回去以后,我将那地图送你。”
山岚忙将双手藏到身后。
“我不要。”她道,“是我输了,不能要。”
周子仁却看进她眼里。
“那是一句什么话,只你我二人知道。”他说,“倘若我两个都记岔了呢?”
“不会。”
“不会吗?”
对上面前乌沉沉的眼睛,女孩苦思一会儿,摇摇头,又点一点头。
“所以,也未必就是我赢。”周子仁说,“那图纸送你也是应当。”
山岚后退一大步。
“不成。”她坚持道。
周子仁只好扶膝思量。
“那这样。”他笑道,“一会儿回去,我给你一张纸。你照着那地图画下来,若画得像,便是你的。”接着他又强调:“但一定得画得像。”
女孩将信将疑。
“只要画得像?”
“定要画得像。”
“当真么?”
“当真。”
面上疑云尽消,山岚忍住笑,转个身便奔向神庙,恰与走近的老妪擦肩而过。
“说完啦?”缟羽乐呵呵上前。
周子仁答以浅笑,目光随女孩的背影越过门扉,见稚童们闹作一团,一个劲缠住吴克元,求他再讲一个故事。
山林攒云,日影复现,神庙重又笼入一片灿亮的日光里。周子仁回目老妪脸前。
“前辈曾说,外客进来的第七日,可挑一样礼物带走。不知我能否提前挑选?”
“小友看上什么了呀?”对方好奇。
周子仁但笑不答,只举目南望,看远方空山如幕,金灿灿的油菜花摇曳眼前。
天晴七日,西南潮闷的雨季几成梦境。
暮色斜入底栏,竹栅边的石槽漾开水光。周子仁喂老牛吃下最后一把苜蓿,听得街口人声渐沸,方觉出已时近黄昏。身后竹梯嘎吱摇响,他背起箱笼,回眼即见缟羽踱进来,手里照旧拎一根碧绿的竹杖。
“行装都收拾好咯?”
少年郎欠身,牵老牛贴近身旁。
“缟羽前辈。”他微笑,“刚整理好行装,我过来看看他。”
栏边的吴克元也走过来,抱拳垂首。
“多谢这几日管待。”
“客气,客气。”老妪含笑的目光寻向一旁,“过会儿便要出村啦,你挑的那样东西都带上没有?”
“是,尽已带齐了。”周子仁回答,又稍稍将老牛拉近,“有一事我想向婆婆请教。这水牛随我们一道过来,可也算是外客?”
“头一日不就说了么,他自然是外客。”
“那……他可否选一样礼物?”
老妪咧开嘴唇,笑眼成缝。
“既是外客,谁能拦着他呀?随他挑罢。”
周子仁低下眉,笑颜温和。
“他口不能言,但实在很喜欢这里。若是选择留下……不知合不合规矩。”
缟羽大笑出声。
“这却有趣啦,”她道,“开天辟地,头一回呀!”
周子仁细瞧她神情:“村里可会为难?”
“为难甚么?咱们这里也有牛,不多他一个。”老妪大方道,“可小友如何知道他喜欢这里,想要留下呀?”
“同甘石一样,瞧出来的。”
老妪再度大笑,摸一摸老牛鼻梁,任它抬高脑袋,冰凉的鼻环拱入掌心。“若小友说的不错,留他下来应当不成问题。”她说道,“不过吗……毕竟没有先例,我也说不准。一会儿到桃林,自然便晓得啦。”
“晚辈知了。”周子仁笑容不改,“只要村里愿意收容,他便很是感激。”
老妪颔首,细细将他打量。
“依我看,你也喜欢咱们这里。”她打趣,“倘若能留下,你舍得走么?”
“外间有我的亲人,还有许多朋友。”周子仁回答,“桃源村很好,可我更舍不得他们。”
他话声平和,倒令老者稍敛了笑意。
“怪道从没有外客要留下呢。”她慨叹,“外间那样大,处处是牵挂呀。”
街道上一阵急匆匆的履响,几个孩子扑上竹梯,从扶栏间探出脑袋。
“子仁哥哥要走了么?”山岚问。
她才与同伴一道回来,手里拎一只木桶,不知又对战过何处野物,人人都顶着灰扑扑的脸,却满面红光,丝毫不见疲惫。
“算时辰,是快了。”吴克元答她。
“牛也要走吗?”甘石有些担心,“他好累,还未歇息好呢。”
“你们这儿不吃肉,他还想留下休养呢。”周子仁便告诉他,“可他很虚弱,不能独力生活,需要人来照养。若他留下,还得烦你们常年照看,这样可好?”
栏杆间的脸蛋顿时亮起来。
“好!”
“我来照看他!”
“我也要!”
几个孩子跳下竹梯,一股脑钻进底栏,争着围聚老水牛身畔。
老妪笑纹难藏,又朝一旁脸戴面具的男子看去。
“你呢,想带什么走呀?”
玄底金纹的面具转向她。“地蛋子味道很好,是外界没有的美味。”吴克元道,“我想带些种子走。”
“哈,地蛋子!好哇,好哇……”老妪欣慰,“不过咱们种地蛋子呀,都用不上什么种子。挑几颗长得好的蛋子,切块催芽,等芽长高了,再埋土里便是。”她悄悄告诉男子,“过会儿出去呀,我挖些好的给你。”
“这个时辰,前辈还要出去么?”
“是呀。”缟羽答得轻松,“正好青骊的时辰也到啦,大家都要出去,一道送你们一程。”
周子仁愈觉奇怪:“青骊前辈也要这个时辰上山?”
攥着牵绳的山岚记起什么,赶忙伸头道:“婆婆,才先经过神庙,我看见大家都到了。”
“青骊爷爷也在那儿等着呢。”甘石追上一句。
老妪点起头来,拽开脚步,手中竹杖伸拄向前。
“是啦……那得赶紧过去。”她招呼三个外客,“来,来——咱们一道走。”
步出底栏,檐外漫天的晚霞便铺入视野。
一行人赶往神庙,才走上主道,已望见大坪间满聚的人影。周子仁凝目而看,人群里多是稚童青壮,只零星杂几个花发老者,人人谈笑轻闲,不时朗笑出声,实难推测究竟为何而来。青骊负手人丛当中,原正与一名老翁低声交谈,耳听缟羽远远呼唤,方觉几个外客也已到来。
人声渐止,上百双眼睛望向主道。
青骊笑立原处,看孩子们欢呼雀跃,吵吵闹闹拥客人近前。
“两位小友也要走了?”
“是,正欲向大家告辞。”周子仁笑眼明亮,“青骊前辈也准备上山吗?”
“是啊,大家都来送我呢。”青骊笑转足尖,“走罢,一块上山。”
携腿脚不便的老人同行,一路难免走走停停。
周子仁将牵绳交与吴克元,与头天夜里一般,搀着青骊的臂弯缓步上山。溪畔石路难行,每走过一段,他们总要敛步回首,向后方长长的队伍眺看。
溪水波光粼粼,掠过孩童飞奔的倒影。一众青壮却走得不紧不慢,间或扶几个老者践过遍地青苔,踱向水蓼丛生的林边。“今日可是有甚么仪式?”周子仁搀老翁继续前行,“往常前辈似乎并非这个时辰上山。”
“算是罢。”青骊笑容如常,“从今往后,我便要住在桃林啦。”
“前辈要迁居吗?”周子仁讶然,“每夜上山确也不便,但山中多有野物,独个儿住会否不妥?”
老翁撑紧竹杖,登上一块巨大的盘石,再次回望山脚闾井。
“在你们外间,野物时常伤人罢?”他问,“是为了什么呢?”
周子仁也极目远眺。“依晚辈看,与人族一般,也是为了食物和地盘。”他回答,“又或者……相互视作异类,又无法沟通,接触时有所磕碰,便难免误解为敌意,于是要自保,也要伤害。”
老翁颔首,抬起杖尖比划。“可你看,咱们这儿的门挡风、挡雨,却从不挡这些野物。”他笑道,“入夜以后,野物在乡坊间蹓跶,有时也上屋里来,但极少伤人。”
“确是如此。”周子仁敛目,正见吴克元牵着老水牛走近,“不仅野物与人,在桃源村,人与人之间似也从无纷争。”
“纷争吗,自然也有。只是净为些小事,大多不过吵吵嘴,推搡两下也罢了。何况大家世代居在一处,总有数百年的情分系着,纵使心里不痛快,过个几月、几年,也便尽忘啦。”青骊缓缓道,“野物也是一样的。说人话固然便宜,可好些事儿,不说也晓得。”
老牛停步在旁,轻轻衔住少年衣摆。老翁含笑的话音随之传来:“譬如这老水牛,他满心稀罕你,也无需嘴说罢?”
周子仁低眉而笑,轻抚老牛额心。
“前辈说的在理。”他道。
越过盘石,那霞色长林已近在眼前。
东方暮霭既暗,绛紫色的夜幕正自伸向山端,只遗下几片浅粉云彩,渐渐浸入夜海。青骊驻足林边,从少年臂弯里移开胳膊,回向身后队伍。人群聚拢过来,默默朝周围漫开,一任孩子们挤向前排,却各个不发一言。
“好啦,大家便送到这儿罢。”青骊笑着开口,“我也该挑块好地方,准备入土了。”
周、吴二人俱是一愣,寻视四周送行的村民,竟无人现出半分伤感。
“前辈这是何意?”周子仁不解,“方才不是说……要迁居此地么?”
“不错,我大限已至,今日起便该在此地入土了。”青骊笑道,将竹杖转交老伴,拉过少年手掌,轻轻在手背一拍。“当年我还小,对那带走圣女的外客无甚印象。”他告诉他,“没想快要入土,倒正逢三位小友到访,又能在临行前送我一程,也算是一场机缘。”
“前辈可是有甚么病痛?”周子仁忙道,“我是医士,或许能……”
“不慌,不慌。”侧旁老妪斜过竹杖,拿杖尖轻碰过来,“大限来临,并非伤病。咱们这儿的人呀,都会有这一天。”
余下的字音卡在喉间,周子仁呆立原地,眼看老翁抽开手,缓慢移步丈外,留停两株桃树之间。
“时候到啦,”青骊面向众人,“大家记得常来看我呀。”
“每日都来。”人丛里传来回应。
山岚跑近前,扬高嗓门道:“我今夜便睡在这里!”
“我也是!”长春跟着喊,随即又觉出害羞,连忙躲到缟羽身后。
村民们大笑起来。
流水轻击溪石,水花溅向低垂的草尖,沾湿萤虫忽明忽暗的腹尾。它振翅离开,望高处追寻,穿过一簇簇花枝,飘飘荡荡,落上老翁肩头。青骊背过手,从眼梢望见这一点闪烁的萤光,面上绽开笑意,苍老的身躯渐渐发亮。
那亮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大,终将老人裹作一片朦胧光团,吞没萤虫,也吞没他皱纹横生的笑脸。下一刻,光团骤然收缩,化作一星豆大光点,闪动一下,彻底黯淡。幽绿的萤光浮现半空,是那再无依凭的萤虫,茫茫然兜个圈,翩跹而去。
周子仁怔怔看着,忽觉一股热流淌过足底,涌向老人最后站立的地方。他寻望过去,只见那块泥土隐隐拱动,片晌,竟挣出一尖颤巍巍的新芽,两片青翠细叶努力张开,纤韧的根茎不住生长、再生长,泌出坚硬的树皮,伸出柔嫩的枝条,点点新绿钻出皮孔、团作花苞,绽开嫣红花瓣,轻吐深黄蕊尖。
脚下热涌消退,周子仁仍自失神,眼见几个孩童奔上前,将那新生的桃树团团围住,摸摸枝干,瞧瞧花朵。
“青骊爷爷个头好高。”数内一个孩子道。
“花也比旁人的要大些。”甘石接口。
山岚蹲身树下,木桶搁在身旁,仔细摸索根部泥土。
“土干干的。”她说,“咱们去打些水,给爷爷浇上。”
“好!”
“一起去!”
孩子们蹦起身,一径奔向溪畔。
夜幕徐垂,林边人息陆续散去,只留几个安静的身影,久久望进桃林。
周子仁还伫立原地,迂久,终于缓步上前,触抚那桃树粗糙的皮壳。一道脚步声走过来,慢慢停在身侧。“稀罕罢?入了土,又会从土里长出来。伸长枝条,开出花,哪天再结下果来,抛进地里,又是绵延百年。”缟羽话音带笑,“咱们这儿的人都长得快呢,一眨眼的工夫便出来啦。”
又一阵轻微的窣响靠近,是吴克元牵着水牛来到树旁。周子仁没有回头,只将掌心覆上树干,感受内里回转的灵气。
是青骊,也不是青骊。
“村中寿数将尽之人……皆是如此吗?”他听见自己启声。
“何止人呀,野物也一样。”老妪笑道,“甚么虫呀,鸟呀,衔蝉呀……入了土,也都要再长出来的。有的长得快些,有的又长得慢些。”
她说着便转目,自林丛间寻见什么,抬杖一指。“喏,那两株便是山君。长了近千年呀,也只那么点儿高。”她告诉他,“如今的孩子都没见过山君咯。”
眼循杖尖而望,周子仁瞧清两株紧挨的桃树,虬枝缠绕一处,虽也开花,却只及人高。
“……与外间很不一样。”他喃喃。
长春从老妪身后探出头来。
“外间的人入了土,不会再长出来么?”
见少年摇头,缟羽不甚过心:“不定是你们寿数短,不曾瞧见,便以为长不出来呢。”
“或许罢。”周子仁垂下双目,“也或者……只是变作更深的泥土,滋养旁的草木。”
老妪付之一笑。
“那不也是一样么?”她反问。
“一样吗?”
“只要天地不灭,便还在这天地之间。”老妪道,“哪里不一样啦?”
掌心仍覆在那冰凉的枝干间,周子仁愣在原处。
“子仁。”一声沙哑低唤传入耳中,他回首,教眼前景象惊醒过来——吴克元站在侧旁,左手抬举眼前,整个身躯微微发光,隐约透出背后无尽的桃林。
“吴伯伯——”周子仁急忙抓住他袖管,却再度怔住:自己的手竟也一样透明。
“这是……”
“看来这水牛是要留下啦。”缟羽的笑语响起来。
两人闻声移目,这才发觉那老水牛身形如常,只慢走近前,轻舔他们微亮的袖管。
老妪从男子手里拿过牵绳。“沿着水,望上游走罢。”她告诉他们,“在外间遇上圣女,可定要叫她早些回呀。”
溪畔远远传来笑闹,却只见流萤浮动,不现一众孩童的身影。周子仁定下心神。
“是,晚辈记下了。”他拱手,“多谢大家照看,我们告辞。”
吴克元也随他俯身。
“告辞。”
缟羽含笑点头,由着长春揪住衣摆,露出半边脸蛋,悄悄挥手告别。
“去罢。”她道,“一直走,莫停下。”
溪水涓涓,萤虫汇聚的长河静静流淌。
周子仁与吴克元并肩而行,走过沿途熟悉的风景,眺见桃林尽头默伫的山壁。瀑布犹自倾泻,四面却再无水响,惟有萤河轻柔涌动,无声淌入那漆黑的石壁间。
山石愈来愈近,微明的天际下依稀漾出水光。周子仁拉住身旁人。
“吴伯伯,莫停下。”
吴克元抬手,反搭上他肩头。
“好。”
黑暗扑面,他们走入一片寂静,不过七步,视野里又隐现昏蒙的亮意。
水声入耳,片片如鳞的蓝光闪烁眼前。两人停下来,从溟蛾幽微的荧光间辨出一派绯色,才看清前方桃林漫漫,没有喧闹的瀑布,也没有静默的山壁。
夜色漫过天边,周遭虫鸣聒噪,却再无老牛身影。周子仁干立半晌,回首远望,身后只有昏黑的山林沙沙翻涌。
“……出来了。”他偏过脸,“吴伯伯……”
肩头重量一轻,是吴克元撤开手,解开腰间拴挂的口袋。几枚嫩黄浑圆的物什露出来,表皮坑坑洼洼,沾满泥土。那是离村路上,老妪着意为他挑选的地蛋。
“不是梦。”他说。
周子仁醒过神,脱下箱笼,翻出一打厚厚的纸张。天光昏暗,他眼力却好,还能瞧清纸上一圈圈纤细的墨迹,各个排列规整,仔细标出序号。冰凉的雨丝划过脸旁,打上纸面。他连忙收起那些纸张,拿油纸封好箱笼,复又立起身,仰瞻天顶。
“去寻个落脚的山洞罢。”身旁的吴克元开口。
更多雨丝飘落脸前,周子仁喉间轻应,却还仰着脸,看阴云蔽月,湿润的山风拂动耳边。
“又是雨天。”他道。
桃源村剧情超过三万字,拆开【两章一起更】啦,大家别漏看上一章!
终于有机会致敬(?)《桃花源记》了!给中学时期那个对古诗词和文言文比较无感的我留下了非常浪漫的印象,最近读书又正好读到王维的《桃源行》,也是美得难以言喻,真好呀。
桃源村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线索,对卷三和结局有很大影响,到时候大家回头看可能会感觉到!
另外,前文曾提过一次“北村”,是在第76章“因缘合(五)”,结合本章内容,应该能看出是小周带吴克元逃出北境路上的亲身经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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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天涯路(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