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筠无措至极,惊慌乱动,声音疏离:“侯爷,请你自重!”
“不……对不起,芷筠,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闻霆内心的悔愧如抽栅的泄洪,四面激荡,令他语无伦次地重复歉意。
“你……”
叶芷筠又惊又怒,颇觉他行为反常,皱眉更深:莫不是中邪了?
她快被抱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强装镇定,放缓声音,略带哄劝意味:“侯爷……你先松手,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感受到她的柔和,闻霆紧绷的神思微微一松,力道稍缓,却仍圈着她,不舍得松开。
“唔……”
叶芷筠趁此微微推开些距离,抵着他的强势,略是后退。
仰天望着他通红的眼眶,迷茫蹙眉:“侯爷,你,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闻霆抿唇,高大的身影僵硬,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半枚阴阳鱼玉佩,递到她眼前,轻轻询问:“这个……你还记得吗?”
“……”
叶芷筠沉吟,目光落到那枚玉佩上,微微觉得熟悉。
好似在哪里见过,但细想之后,只感头疼,迷惘不已。
她淡淡摇头:“有些眼熟,但记不得了……”
“你……”
闻霆瞪大双眸,心中大恸。
原来如此……她已经忘了……
难怪那日吕婷婷被污偷窃,她出面主持公道,见到此玉佩时也毫无反应。
原来是她根本就未曾将这块信物放在心上。
她定然觉得那段不堪的过往,屈辱不已,所以连同这枚玉佩,一同埋葬在过去的回忆了。
闻霆眼眶酸涩,声音干涸,艰难吐字:“这,这是当年……在江南驿站……我,我因中了药,神志不清,强占你清白后……留下的……信物。”
他内心天崩地裂,残忍又羞愧地垂头叙述,不敢看叶芷筠的神情。
“我……我本意是想以此为凭,日后寻到你,再明媒正娶,负责到底……并非,并非存心轻薄,更非……事后补偿……”
叶芷筠如被雷劈,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她像是意识抽离,又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呆滞地望着他,声音飘忽:“你,你说什么?”
闻霆无奈沉眸,狠下心肠,几近自暴自弃地嘶吼:“我说……我就是当年那个伤害你的混蛋……”
“我那时,接到许焱密信,前来江南……本是受人之托,要为你们主持公道,洗刷冤屈!却因自傲,遭人暗算,才,才……阴差阳错,污了你的清白……”
闻霆声音发颤,心痛得无以复加。
“对不起,是我的错……怪我,怪我没有早点找到你,认出你……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芷筠,我对不起你……芷筠……”
他悲愧别开脸,连多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
叶芷筠睫毛轻颤,游离半晌,才像是灵魂归窍,惊惶地淌下泪水,浑身剧烈颤抖,唇齿战栗,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前因后果,水落石出。
她背负失贞和骗婚的骂名,在侯府受尽冷眼,任他鄙夷,甚至心怀愧疚,因玷污侯府门楣,而自卑不堪……
却没想到,她恨之入骨的“陌生仇人”就在眼前,就是她曾经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六年的委屈隐忍,自责愧疚,艰难困苦,日夜煎熬……在这一瞬间,如天崩地裂,滔天怒浪,将她所有的冷静理智碾碎成粉。
“啊——”
叶芷筠彻底崩溃,无助大哭,积压在心的委屈酸楚,全都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
“你……你……”
她激动地剧烈颤抖,语不成调,却先一步扬手,用尽全力,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屋内。
“……”
闻霆生生受下,任由痛楚蔓延,一言不发,由她宣泄。
“你,你不是人!你,是你……毁了我呜呜……你……”
叶芷筠泣不成声,茫然无助,情绪激动,浑身脱力,呼吸急促,软倒在地。
“芷筠……”
闻霆心疼地急忙扶住她,泪落无声。
“别碰我啊!呜呜……我恨你,我恨你!”
叶芷筠绝望哭诉,疯了般捶打他的胸膛,沙哑的嗓音几近撕心裂肺。
“我,我不原谅,绝不原谅你……滚,你滚——!”
她委屈地想要站起来推开他,却绵软无力。
“别这样……芷筠,你冷静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怨我都行,别气坏了自己……”
闻霆担忧她因这副失控的状态而受伤,固执不肯离开,将她揽入怀中徒劳安抚。
“呜……滚啊!你滚啊!”
叶芷筠此刻悲愤交加,毫无思考的能力,抓起桌边的茶盏,花瓶,不管不顾地向他砸去。
“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你!”
闻霆松开她,趔趄回头,束手无策,痛心地望着她。
满地碎瓷片,溅起来,划过他的手背,割出血痕。
叶芷筠乱砸一通,劈里啪啦的声音越发刺耳。
“云妹!”
正僵持之际,房门被一脚踹开。
洛铃心听闻动静,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看到屋内满地狼藉,叶芷筠脆弱哭泣的样子,以及身旁手足无措的祇峣侯。
她当场石化,凤眸圆睁:“闻霆?!你怎会在此?!”
“你……陆探微?”
闻霆同样瞪大双眼,看到一身女装,尚且披头散发的洛铃心,也彻底僵住,难以置信。
……
未等他反应过来,洛铃心已急步上前,避开他,扶住崩溃的叶芷筠,冷寒看向他,厉声:“出去!”
闻霆神色一僵,满腹辩白,无力诉说。
“……劳你,照顾好她。”
自知无颜,他颓然垂首,沉重离去。
院中晨雾未散,秋意萧瑟。
闻霆心绪纷乱,缓步走在廊下,忽闻耳畔一阵沉稳有力的破空声,而不由定住脚步。
循声望去,只见庭中一个身着利落短衣的少年正在练剑。
那少年身姿挺拔,虽是总角年岁,却剑风飒飒,一招一式间,已初具风骨,颇有章法。
那是……龄儿?
闻霆隐在廊柱后,默然观望,心头百感交集。
陆探微应在他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短短几月,这小子长高不少,也长进了许多。
眉眼间稚气未脱,却隐含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沉静老练。
那些本该是由他亲自教导的文武之道,如今,已被陆探微点拨得更为出色。
闻霆感到一阵欣慰,却又是一阵尖锐的痛楚袭上心头。
曾经视作耻辱的“野种”,原该继承他所有的骄傲,却被他错误地践踏斥离。
如今,连远远观望的资格都如此奢侈了。
闻霆心头苦涩,想起数年前的旧事,陷入惘然。
那时叶芷筠匆匆嫁入侯府,父母双亡,无人细心教导她闺中之事,一时疏忽,驿站之后,忘了避孕。
数月后,因一次操劳晕倒,竟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一时之间,阖府上下,欣悦欢腾。
只有他隐忍怒气,不发一语。
因为自新婚夜她坦诚之后,自己就没碰过她,他误会得彻底,丝毫不听其辩解。
夜间独处,她含泪抓住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侯爷……妾身……会想办法处理掉的……”
可那时,老祖宗已闻讯,欢喜不已,派了得力嬷嬷贴身照料,哪里还有机会?
闻霆瞥向她苍白惊惧的脸色,莫名一丝不忍,也担心闹开折了侯府的颜面,只得冷硬道:“生下来吧。反正日后也是要走的,多一个也无所谓。”
如今,他恨不得回去扇自己两巴掌,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闻龄出生时,侯府上下喜气洋洋,连请来的高僧都批命,说此子命格极佳,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人人逢迎道喜,他却怒火中烧,几乎快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此后,闻龄果然聪颖异常,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入宫伴读,风头无两。
同僚艳羡谄媚,贺他得了佳儿,他却感面上无光,对闻龄愈加苛刻,动辄训斥打压。
岂料这小子,彼时不知自己是父亲心中的“野种”,只当自己不够努力。
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对父亲的崇拜和敬重,将闻霆的斥责当作勉励的动力。
他拼命读书习武,事事力求完美,只盼能得到父亲的一句认可,却从未如愿。
渐渐,小小少年,变得沉静内敛,言行举止间,早已不似幼稚小孩,过早地染上了人情练达的痕迹。
……
好在,他如今有了新的航标,是陆探微将他眼中熄灭的光又重新点亮了。
闻霆正失神,一道剑风擦过眼前,寒光凛冽,堪堪削断了几根花枝,花瓣纷飞,落于地面,虽未伤人,却警告意味满满。
他抬眸,对上闻龄冷冽的目光,心头一震。
“你来做什么?”
少年声音微哑,身姿如松,已然收势,纳剑回鞘。
他走近来,厌恶皱眉:“此地不欢迎你。”
闻霆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眉眼,酷似自己年少,又糅合了叶芷筠的清雅,已然出落得俊秀惊人。
他心头酸涩,喉咙里的声音略隐哽咽:“龄儿……爹爹……”
“我不叫闻龄。”
少年打断他的话,下巴微扬,语气毫不客气。
“我如今随母姓,名唤叶龄。还请侯爷……离开!”
他别开脸,面色平静,却唇线紧抿,握剑的手几近发抖。
余光瞥见父亲受伤的眼神,灰败的脸色,内心并没有报复的快意,而是一种更为茫然的酸楚。
闻龄眼眶微红,想起曾经,这个男人是如何为了妾室不分青红皂白地厉声责骂自己,想起他是如何失手将母亲推倒在地。
想起自己幼时荨麻病犯了,浑身滚烫,奇痒难耐时,渴望的怀抱从未出现。想起那个与母亲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寒冬。
想起离开侯府时,素来疼爱他的祖母秦氏,口中那句“野种”,以及他们所有人对母亲的欺侮……都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叫他恨得难以喘息。
他只恨自己太过弱小,不能早早保护母亲!
太多太多的委屈,淹没了他幼稚的内心。
眼前这个男人,曾是他视若泰山的父亲,却早已在那一刻轰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
他这副伤痕累累又倔强不已的姿态,让闻霆心都碎了。
再没有话可以安慰他,可以补偿这份迟来的父子缘分。
闻霆苦涩叹息,沉沉点头:“好……我,我会再来看你,和你娘亲的。”
他不再多言,踉跄转身,背影落寞萧索。
“……”
闻龄负气别开脸,不肯看他,直到人走远,他才微微松了口气,仰天望向湛蓝的天空,将眼底泛起的泪意狠狠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