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浩最近喜欢上了一个人。
大概是有一些浪漫又伤感文艺的喜好,那人常在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独坐在无名湖边的长椅上。
第一次遇见的那天,方泽浩刚从外面玩回来,带着一身夜店沾染的烟酒气,衣领上还印着不知道哪个女生的红唇印。如果不是第二天一早有导师安排的任务,他今夜绝对不会回学校住。
京大研究生宿舍是四人间,方泽浩和另外三个人处不来,待在一起话都说不上几句。
一个书呆子,一天到晚泡图书馆。另一个宅男哥,没课的时候就待宿舍里看动画片打游戏,净说人听不懂的话,方泽浩偶然瞥过一眼,那哥们床帘一拉,里边藏的全是印着二次元老婆的抱枕。
最后一位更是重量级,一个鬼里鬼气的非主流,俩眼珠子颜色还不一样,刚认识时方泽浩还以为这人臭美又神经病,美瞳故意只带一边,后来听别人私底下谈论才知道人家那是天生的。
除了一对眼珠子,这人其他地方也怪得很,不怎么跟别人说话,也不怎么在学校住,嘴巴上穿个环,身上总挂一堆铜钱和铃铛。方泽浩有次跟朋友吐槽,朋友却笑他不懂时尚,说人这叫视觉系亚文化地雷五金哥。
管他五金六金,反正他也不常在学校住,毕业之后跟这群怪人更不可能有交集,没必要深交。
方泽浩骑着共享单车穿行在校园的冷风里。
快到宿舍楼门禁点了,道上没什么人,显得很冷清,只有格外明亮的月光把道路两旁的枝叶映成暗沉沉的蓝绿色。
路过京大无名湖,方泽浩偶然往湖边瞥了一眼。
就见湖面映着月色,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清瘦的女孩。
那女孩一头长发又黑又直,被风带得轻轻飘着,与之一起飞扬的,还有她纯白的裙角。
这都入冬了,这女孩穿件这么单薄的白裙子坐在湖边,不冷吗?
方泽浩有点奇怪,连踩脚蹬都忘了,就那么任车速一点点慢下来。
深夜,白裙女孩独自坐在湖边吹冷风,美得像一幅画。
方泽浩心里不免升起那么点怜香惜玉之情。
这是失恋了还是怎么?
方泽浩刹住了车。
“哎!姑娘!大半夜的一个人坐那儿干什么?!”
方泽浩双手拢成喇叭状,朝那边喊道:
“这都门禁点了,再坐下去你可回不去宿舍了!”
方泽浩觉得自己声音够大了,女孩却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是戴着耳机吧。
方泽浩没多在意,他重新踩上自行车脚蹬,正要离开,但在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又往湖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巧望见湖边的女孩回了头。
月光勾勒出她美丽温柔的侧脸,她的眼睛比无名湖的湖水还要清澈。
夜色深了,具体怎样,方泽浩其实看不太清。
但他愿意相信,女孩那时给他的,是个温和至极的笑意。
-
“诸葛蔺师叔门下前亲传弟子,诸葛扶桑……现在叫扶桑,对吧?”
不大的铺面,店落在老街的角落,照不进什么光,显得室内昏暗非常。
今天是进货日,看得出来店主很忙,装着冥币纸钱金元宝的纸箱堆得到处都是,青年站在店里唯一一片能供人落脚的空地,盯着纸箱堆放处,问时特意加重了话中那个“前”字。
说实话,这地方真不好找,青年跟着定位导航绕了至少五圈才在老城区找到这条传说中的“瞎猫子巷”,再一路往深走,等一条路走到头才看见这家又旧又小但点评足有5.0满分的店铺,就是不知道一个卖殡葬用品的破店有什么好点评的就是了。
店门头挂的是张木牌,木牌上用红油漆写着三个字——“一间铺”。
估计是写时油漆蘸太多,多余的笔墨从笔画间流淌下又凝固,像是恐怖片里缓缓滑下的血。
店如其人,都让人心里发毛,古怪极了。
难怪家族里没人肯跑这一趟,几个人把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小任务当成烫手山芋,抛来扔去的,最后塞到了他手里。
青年的开场白说完有一会儿后,他一直盯着的纸箱堆才动了动。
有人从后面冒出了头。
扶桑的头发有点乱,脸上抹了两把灰,眼底的黑眼圈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重了,衬得他整个人都没精打采。
他吸吸鼻子,声音有点沉:
“是我,怎么?”
“听说,十天前,你跟你同门师妹霍为一起去了溱西黑山口?”青年继续问。
“不懂。”扶桑扒着手边的纸箱往里看了一眼,又不知从哪摸出纸笔,写写画画。
“不懂什么?”看他这心不在焉的样子,青年逐渐失去耐心,语气也不怎么好。
“不懂,我出门采个风也要向师门报备?”扶桑抬眸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管得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你……!”
青年眉梢一抽,实在看不惯面前这轻狂无知的臭小子。
来之前他就听别人说过,这个扶桑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说话难听,气人的本事是一等一。
家族里这种得内族长辈亲传的年轻弟子不多,个个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脾气倨傲点目中无人也正常,但这个扶桑早就因为被发现是个看不见冥灵的废物,被剥夺姓氏赶去外族了,哪来的气性和资格跟他这么说话?
以他的身份资历,出门在外,谁不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兄”?
“做生意吗?不做就麻烦让让,你也看见了,我今天很忙。如果实在想听我分享我的旅途趣事就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我把我的采风笔记整理成PDF发你,但你得向我支付99元的借阅费用,如果觉得文字枯燥、需要真实图片视频配文调剂,那得另外加钱。”
扶桑垂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报价机器。
青年瞧着他这做派,气笑了。
哪里来的穷鬼财迷?想钱想疯了吧?
于是他点点头,从兜里摸出手机,对准柜台上的收款码。
几秒钟后,扶桑听见自己店里的劣质蓝牙音箱用带着磨砂质感的嗓门掷地有声报出一句:
“微信收款,一百九十九元!”
扶桑即将彻底埋回纸箱山中的脑袋又“腾”地冒了出来。
到了此刻,他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店里这位陌生同门。
那人看着三十岁左右,一头刺挠挠的毛寸,穿了件带着奢牌LOGO的短袖,外面套的却是一件竹纹唐装外套,不伦不类。
扶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
既然人家付了钱,自己就得拿出对待客人的态度,所以再开口时,他语气认真许多:
“欢迎光临一间铺,需要什么服务,上帝?”
此人收钱前后的态度差距真真令青年瞠目结舌。
早知道一进门就扫个码,不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以后再有哪个倒霉蛋被派来跟这小子打交道,他得好好把今日的经验传授出去,造福你我他。
见扶桑终于肯配合,青年轻松不少。
他拉过店内用胶布缝缝补补的红色塑料凳子坐下,边道: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诸葛不惑,你可能没听说过我,但我弟弟诸葛不疑,你应该有印象吧?”
本着对付了钱的上帝的尊重,扶桑短暂回忆了一下。
然后摇头:“没有。”
说完,他斗胆猜测客户用意:
“需要的话,今晚十二点前我会把诸葛不疑的五千字人物传记整理成PDF发你邮箱,需要再补三百九十九,收款码在你右手。”
“?”原本的语境里其实没必要提自己弟弟,诸葛不惑说这么一句也只是想借自己那家族第一天才的弟弟让眼前的臭小子对自己多点敬畏,谁想效果为零。
他重新打量一下这小破店:
“你丫不是买祭祀品的吗?人物传记是什么东西?!”
扶桑指指他身后。
诸葛不惑转头,就见身后墙壁上贴着张巨大的KT板,上面像饭店菜单似的用黑体字列了一行又一行——
[祭祀用品、算命、看相、风水、打印、磨菜刀、开锁换锁、手机贴膜、修理小家电、回收旧电器、寻人寻物寻猫寻狗、论文修改查重降重……]
可能是业务太多板子写不下,所以还在KT板周边贴了一副手写对联,上联“什么都能干”,下联原本是一句“只要你给钱”,但现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又在旁边新贴一句“卖艺不卖身”,横批是则是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
“使命必达”。
诸葛不惑惑了。
而扶桑价值199元的耐心即将见底:“所以到底要办什么业务?”
“……”
真是个惊天动地的神经病。
诸葛不惑空咽一口:
“就问你点事儿。你去黑山口这趟,有没有什么发现?”
扶桑神色不变,随口道:“发现?天气不好,草木长得不好,势很差,类似这些?”
“你别跟我装傻!”诸葛不惑有些恼了:
“我大老远跑来问你当地风土人情啊?我问冥灵相关!有吗?有没有发现奇怪的鬼魂……之类的?”
“你在开玩笑吗?”
扶桑的好脸色消耗殆尽,他轻嗤一声,抬手扒了下左眼的下眼皮:
“没人告诉你吗?我看不见冥灵。就算你把我扔进地狱,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这里空荡荡百鬼在人间。我只知道那地方阴气很重,成形的缚有很多,这些年来枉死过不少人,其他的,实在帮不上忙。”
顿了顿,他微一挑眉: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去问霍为?”
“要她知道有用的,我还问你干嘛?”
“她怎么说?”
“她说她跟你不是一道去的,她以为你遇见危险才过去找你。过去后当夜村里发生命案,你跟她安顿好死者之后就离开了,山里势不好,她只在外围转了一圈没敢进去。大概这样,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扶桑眼都没抬: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进山是为了我的毕业论文,你可以理解为去采风。去时的确是一个人,后来我在山里迷了路,还摔了一跤,开玩笑要给她留遗产,她当真了才找过来……你们查过她手机对吧?”
“咳……”诸葛不惑避开了这个问题。
这两个人的口供都能和已知信息对上,黑山村那边的人也差不多这么个说法,只是……
诸葛不惑还不死心:
“黑山村村长说你看风水没收钱?”
“嗯。”扶桑点头。
“为什么?”
就他这“给钱什么都干”,扫两百块连上帝都叫上了的财迷德行,还能跑那么远去山村做公益?
他不信。
“……”扶桑沉默片刻,给他的回答是:
“因为我跟死者有过一面之缘。前一天上山时我问过她路,后来她死了,我给她看块地,解因果,不算钱。”
诸葛不惑没话了。
干他们这行的,因果重于天。
合理。
但跑来这么一趟,受了气花了钱却没问出有用的信息,他实在不甘心。
于是临走时,他又犹豫着多问一句:
“你真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冥灵你看不见,那奇怪的阵法,或者法器……也没见过吗?”
扶桑面不改色:
“真是太遗憾了。并没有。”
诸葛不惑走了。
扶桑继续埋头钻进待整理的货物里。
没人看见堆积成山的纸箱后、店铺墙角处还歪着一只开了口的双肩旅行包。
一根长钉斜着插在包里,表面层层叠叠地裹了数张符纸。
有深灰色的雾气一点点自长钉中溢散而出,朝扶桑蔓延去。
扶桑半跪在地上数着纸箱中一捆一捆的黄纸,察觉到耳畔扫过一丝凉意,也没什么反应。
就任戚长缨出现、靠近,随他低下头,在自己侧颈不远不近处浅嗅。
厉鬼显形,店铺各处悬挂的铜铃和哭魂钱却完全没有动静。
拥挤阴暗的店铺,只有赤邪俯身低语:
“说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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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