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呐,给我把他拖进水牢。”
殷罗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能任凭那两个人把自己拖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在地面上留下一行鲜红的血迹,宛若两条大蛇,不断刺痛着他迟钝的神经。
这是他来灵晖宗的第三年。
他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本来被一家人收养,可那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抛弃了他。那年,他才十岁。
然后他成了一个小混混,以乞讨和偷东西为生,苟延残喘。所幸宁韵真人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灵晖宗。
“以后,你就是我们灵晖宗的弟子了。”
温柔,神圣的宁韵真人,给年幼的殷罗带来了无限的希望。
而她的威严与强大,也让他生出无限的向往。
“宁韵真人,这是我用灵力雕刻的冰摆件,放在室内也不会化,希望您喜欢。”
宁韵真人看了一眼冰摆件。
“原来,你是变异冰灵根。”
殷罗仰视着她的脸,发现她好像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神情。
“……我是说,你是很好的‘苗子’。”
殷罗内心喜不自胜。
但他总感觉有些奇怪,他到灵晖宗已经好几日了,宁韵真人也不让自己和其他师兄妹一起修炼。
“那我就自己摸索,一定要练出成果来,给各位长老们看。”
少年殷罗在心里这样想。
他拼了命地练习,好在他天资极佳,所以灵力增长得很快。
单属性冰灵根,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了。
在灵晖宗的日子里,他凭借自己的外表和与生俱来的小聪明,博得了宗内师姐与师妹们的欢心。也被师兄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每天像走在刀锋上一样心惊胆战,但宁韵真人承诺过,只要他筑基圆满,就可作为她的亲传弟子,在神殿修行。
神殿,是年幼殷罗的唯一向往之地。如此的高不可攀,神圣夺目……
那便是,他的梦。
期间他受过诸多刁难,但有一个人从未欺压他,是宁韵真人唯一的女儿,也是她的亲传大弟子,顾依依。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寅时便早早起来练功,天际仍漆黑一片,北风猎猎作响。殷罗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冬衣,感觉从头顶冷到了脚底板。
顾师姐刚从北边的山上下来,看见了他。
“你在做什么呢?”她问道。
“回师姐。”殷罗简单行了个礼。“晨起练功。”
“你不用这么努力……”
“不行。”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师姐的话。
“不瞒您说,我自入宗以来,很多人对我抱有成见。我自然要做到更好,才配得上宁韵真人弟子的名号。”
殷罗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决心,因为他知道,顾师姐是个温柔正直的人。
顾师姐愣了一会儿。
“师姐?”
顾依依将头扭到一边,冷冷地说:
“我不关心……你以后见到我不用行礼,更无须叫我师姐。”
殷罗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温柔清正的师姐竟然还有如此冷漠的一面。
顾依依说完,又自嘲似的叹了口气,“抱歉,不是针对你……你好好练吧。”
那时的殷罗还不能理解她反常的态度。
两人见面不多,但殷罗可以感受到,顾依依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悯与哀伤。
为什么呢?
直到他筑基圆满的那一日,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三年后。
筑基那日,宁韵真人把他叫到了神殿。
“阿罗,今天是你筑基圆满之日。”
“是,宁韵真人!”
费尽千辛万苦,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所有的委屈,羞辱与不甘,好像在这一刻都已烟消云散。
他马上要成为宁韵的正式弟子……
宁韵真人将手放在他的头上。
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痛从脑袋冲向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炸得神志不清。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他重重倒地。
“哦,这就是你的灵根吗?”
“真是美丽……”
“又是一个新‘样本’。”
“让他感受痛苦吧……”
“先丢进焚烧炉。”
她抚摸着手上的小冰晶,笑了。
“是,真人。”
几个弟子将他托起,放到焚烧炉边。
“不,不要!不要——!!”
他拼了命地想逃离,但只是徒劳。
他看见烈火中还有未烧完的尸骨,通体焦黑,或许是近几天见过的某个师兄弟。
烈火瞬间将殷罗吞噬,他不停地挣扎,挥舞的双手上的皮肉渐渐焦黑,巨大的痛苦将他层层包裹,连流下的眼泪也在这火焰中瞬间蒸发。
原来,被带回来的孩子,被称为“样本”。
宁韵真人的这些话,让那个慈祥救世主的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崩塌。
可是,他还有好多地方不懂。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还不想死。
好像只是触及这巨大阴谋的一角,便已经葬送了他一生。
透过重重烈火,他凝视着神殿金碧辉煌的天灯,
原来,这就是他费尽千辛万苦赢来的……结局。
“焚烧炉竟然不能烧死你……”
是啊,吴家村的大火烧不死他,焚烧炉里的真火也只会让他感受到极致的痛苦,却不能让他解脱。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你真是……太有趣了,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处。”宁韵叹道。
殷罗的皮肤已经焦黑一片,无力地匍匐在地板上。
他不记得自己被焚烧了多长时间,每当感觉自己要解脱时,命运的游丝又将他生生拉回,如此不断反复折磨着他。
“或许,水牢更适合你?”宁韵不断把玩着手上的小冰晶——殷罗的灵根。
她透过焦黑的皮肉看到他的眼神,如毒蛇般锋芒毕露。
在水牢里的日子,如万蚁啮心。
他分不清日夜寒暑,只记得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也许是穷途末路,也有可能是命中注定,又或许是前世之缘,他遇到了云影。
有一日,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吾名云影。”
难道他遇到了女妖,性命就要结束在这里吗?
太好了。
“呼唤我的名字,我带你离开水牢。”
尽管还有诸多怀疑,但她的声音好似有魔力。殷罗不由自主地喊道:
“……云影。”
刹那间,水牢暗流翻腾,殷罗猛地睁开双眼,白色身影在他面前一闪。
如毒药般的暗水钻入他的七窍,他用尽浑身力气也无法睁开双眼。
而她,却能在水牢里来去自如。
云影在他胸口一点,凝视着他空洞洞的胸口。
“你的灵根呢?”
“被宁韵真人夺去了。”
云影:“……”
“没听说过这个人,你直接告诉我你的灵根在哪里。”
“在地下宫,就在……这座水牢顶上。”
“等我,很快。”
她只抛下这简短的一句话,便消失在水牢的暗流中。
“你的灵根已被炼化,现在只是一块没有用的冰晶,就算我把它拿回来,也毫无用处。”
“是吗。”殷罗闭着眼睛,无悲无喜。
“没有灵根,你以后的修行之路只会艰难万分,你可愿意跟我走?若你不愿意,我会给你个痛快,让你免受水牢的折磨。”
“我,竟然还能修行?”
“只需回答我的问题,走,还是不走?”
“……我愿意。”
紧接着,殷罗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她的样子,但是他做不到。
他感到脸颊上一阵温热,应该是她的手掌。
“我们走。”
天地发疯似的旋转,扭曲,最后,黑暗的水牢轰然倒塌,天光乍泄。
他终于离开了灵晖宗,获得了自由。
那是一条无人的街道,身后百米处,是恢宏气派的灵晖宗。也是阴险可怖的灵晖宗。
刚下完一场连绵不断的苦雨,永远沐浴在艳阳下,盛世太平的晖城,也变成一副天昏地暗的模样。
十三岁的殷罗拖着残破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潮湿的大道上。
他该做什么?
他该去哪?
终于从地狱里苟延残喘地爬了出来,前方依然是迷雾与深渊。
不……
不,他并不迷茫!
他要找那个人!
她在哪里?
殷罗发了疯似的在街道上狂奔,无数回忆的碎片在他脑子里旋转。“温柔”的宁韵真人,嘴脸丑恶的师兄弟,冷漠又哀伤的顾师姐……巍峨的神殿,阴暗的地下宫,水牢里的身影……
他像跑了一生那样长,直到在路的尽头看到那抹白色倩影。
云影就这样迎面走过来,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露出了白皙的上臂和脖颈。她戴着狐狸面具,鲜艳的嘴唇抿着,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金色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干净利落。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阿罗。”
“没有姓吗?”
“没有。”
云影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若有所思。
他虽形容狼狈不堪,但还是镇定心神,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以后就是我的师父吗?”
云影:“你愿意这样称呼我,可以。”
殷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云影笑了:“不怕我是坏人?就像这灵晖宗里的人一样。”
“事到如今,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利用的呢?”
如果他不和她走,她会给自己一个痛快。殷罗笃定,她不是为了他的利用价值而来。
她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力。
“你如今修行到什么程度了?”她问。
“筑基圆满,但我的灵根……”
“嗯,没了灵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徒儿明白!”
“徒儿还有一事不明。”他跪着,深深埋着头,不想让师父看见他烧焦的脸。
“问吧。”
“请问师父的修为是?”
能随意进出水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水牢里救人,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扫过路面,卷起一阵石子和细沙,也卷起了云影的袍子。她缓缓开口,说出了让整个灵晖宗,不,是整个大陆震惊的六个字。
“元婴期,大圆满。”
殷罗当即愣在了原地。
在这个大陆上,修士分为七个等级,分别是:
练气,筑基,金丹,问道,元婴,分神,飞升。
练成金丹后容貌就不会改变,放眼整个大陆,五十岁前练成金丹的寥寥无几。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下半张脸,但仍不难看出她年纪相当轻,至多在三十岁前就结成了金丹。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元婴修士。
云影看他愣在原地不说话,便牵起他的手对他说:“怎么样?做你的师父,还够格吧。”
“师父……”
“先别说话,先找个地方把你的伤治好。”
“……”
美丽的金发随着她的步伐飘摇,在风中四散开来。几缕发丝扫过殷罗的鼻尖,散发出月桂清甜的香气。
好像要带他到一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她的背影如此虚幻,可指尖传来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好温暖……
如果这是梦,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想醒来吧。
可梦,总有醒来的那刻……
殷罗平静地睁开双眼,在比赛的最后,滴了他血的金光咒使紫苑短暂地进入黑夜,但明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阳光打在殷罗胸前,暖暖的。
视线往右侧落去,女孩蜷缩在床前,安静地睡着了。
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右眼,发现被布条包裹着。
是她帮自己包的吗?
殷罗看着她,回味着那个“梦”。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梦,是他失去的记忆。在灵晖宗的腌臜事,他至死都会记得一清二楚,但这是第一次接触关于师父的记忆。
可惜的是,她和画像上一样戴着面具,殷罗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殷罗心中的那个猜想已经愈发强烈。
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因为透支过度不自然地扭曲着。
女孩被他惊醒,忙捉住他的手,焦急地询问他的情况。
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他,感觉……也挺不错。
她将他扶起,又是检查伤口又是喂药,忙活了好一阵。其间掌柜的还来慰问了一下。
折腾完了后,殷罗想问问她有没有拿到钥匙,还没等开口,
女孩的面容突然变得严肃。
殷罗不禁坐正了些。
“能给我讲讲你那神秘的力量是哪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