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师傅……师弟他倒底行不行啊?”
幽都上空黑沉沉的天际划过一道闪电,扑天盖地的巨浪,血腥气,一个惊雷落在头顶,枫林山大弟子杜天镜浑身一抖,握紧了手中长剑。
“怕什么,这些都是幻像,吓人的,不敢看就把眼闭上,打完我叫你!”
枫林山主顾留行边安抚弟子,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其实希望他把嘴也闭上,大半天了,打多久哔哔了多久,烦。对了他们都是神仙,神烦。顾留行叹口气又回过了头,去看他口中的师弟,自己的小弟子暮夜天。
他和一群人围着一只怪兽,
打得正热闹。
幽都入口,冥雾是白的,一起打架的神仙也是白的,为了好分别,他们师徒都改穿了青布长衫,襟边饰以乌银滚边,乌银贵重,枫林山没有那么阔气,滚边是山间清露研了荧草所涂,银纹醒目,在暗处也能分清彼此,此刻巨浪深处鬼啸连连,不停传来惨叫声和恶兽的嘶吼,暮夜天小小的身影随众沉浮,仅能从偶尔闪出的银色衣边上分辩出来。
“师傅,我不是说师弟不行,不过他年纪最小,入门又最晚,心决法门都还没学完,为什么每次都要派他去打妖怪?”
杜天镜不想闭眼,也不想闭嘴,想是太过心疼小师弟,居然对着师傅发起了牢骚。
顾留行不理他。
“大壑挨幽都入口,上面神仙一大群,下面恶鬼一大堆,轮得上我们小小枫林山出头吗?”
杜天镜越说越气,小师弟暮夜天才刚刚七万岁,还是个身小力薄的小孩子,虽然各大仙门仙族也都派了弟子前来斩妖,可都不上,让他们这小门户的子弟打头阵,小师弟身量单薄,任谁见了都要担心他被巨兽一口吞了,也不怪杜天镜心疼,只是派暮夜天出战的是师傅,他也不敢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是真不敢。
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一条状如蛇蟒的妖兽腾空而起。
特别特别大,有九个头,象座小山一样,杜天镜直担心它就地一滚,打都不用打,就把这些人压死了。
不过这座小山现在正往外喷着血水,又腥又臭的疯狂扭动着,看来是打输了,已受了重伤。
顾留行握紧的双手指节微微放松了,轻轻吁了一声,这才回头道:“降妖除魔是我们修仙人本份,义不容辞,说什么轮不轮的上的。”
“不周山是神仙们打架撞塌的,触发山洪,吓出来一堆邪魅魔怪,谁拉屎谁擦,神仙们不都说自己是正统,又苍生又天下的吗,平时瞧不上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凭什么到了降妖卖命的时候想起来了!”
杜天镜也松了口气,嘴上仍止不住。
“放肆!”顾留行终于生了气:“我们枫林山门户虽小,也是仙家正道,拯救苍生乃责之所在,大义无分高下,何以佐称旁门,自轻自贱!”
杜天镜并没说自轻门户的话,却被师傅强行教训,嘴上不敢反驳,心中不服,脸上就带了出来,顾留行见了更是沉了脸:“是我派夜天出去降妖的,你是疑心我拿徒弟的命给自己换功绩吗?”
“徒儿不敢!”杜天镜神色一凛,忙垂手请罪,不敢领师傅这句重话。
“快看!那妖兽已经不行了!”有人遥指巨浪深处,师徒俩都住了口。
血浪滔天,小山已飞到半空中扭去了,夹着一声声响雷,又晃眼又吓人,
不过连杜天镜都听出来了,这惊人的声势也预示着它快不行了。
人群散成一个大圈,从四面把妖兽围在中间,随着冲撞过来的势头往它身上捅剑,却不上前,有点鸡贼,像拣便宜似的。
暮夜天没捅,垂臂敛了兵器,退在最后。
顾留行满意的抿了抿嘴,功成敛行,不彰不矜,正是他平日里对徒儿们的教导,
杜天镜说的没错,他们枫林山小小仙派,平日连仙班仙宴都没资格进,只在这等艰险卖命的时候被想起来推在前面,美其名曰共济苍生,实际上就送死。
差不多意思意思得了,功劳勋绩都是那些上神上仙门下弟子的,哪里轮得上他们。
果然随着暮夜天和几个小仙的后退,几名衣饰鲜明的少年亮器迎了上去,牢牢占据天罡方位,将妖兽围在中间,准备收尾了。
几名少年同时飞起,有两个剑光最快,眨眼,一人一剑已斩下两个大蛇头,
剩下的七个头发了狂,鲜血喷得像水柱一样,两名少年一个漂亮的身法,避开血浪落在云头,仙姿飘逸,四面响起一片喝采声,
两人傲然不理。
一个闪电,巨兽倒下的身体忽然自海上腾起,狂甩鳞尾,将暮夜天连同几个附近的人卷了起来,高高抛向空中。
顾留行大惊,来不及救,惊滔骇浪中,两股蛇信倏然而至,当先两个少年被兜头缠住,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在腥雾中化成两滩血水,众人喝采的嘴还没合上,又呆住了。
暮夜天紧随其后下坠,腥红的毒信就在身下吐着,顾留行杜天镜同时惊呼,眼看相救不了。
顾留行闭上了眼睛……
一声清叱唤得他抬头,剑光从天而至,耀眼如云霞万丈,
随着长虹划过,又一只蛇首应声斩落,眨眼间暮夜天手中也多了一只兵器,银光闪闪似枪非剑,在身下剑尖上轻轻一点,整个身子腾在空中,同那个斩妖之人一起飞身向上,并立云头,又一个雷电闪下,照出两张不相上下的俊美面容。
顾留行松了口气,高处看得清楚,爱徒手中正是他随身法器弓箭惟魂。
“千音尘!”
人群中有人认出那少年,轻呼出声。
少年从天而降,刚才人兽恶斗时并未现身,想是刚刚赶到。
千音尘和暮夜天只停了片刻,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又两只蛇首齐齐滚落,巨兽长声惨嘶,头尾狂甩,倾刻缠成一团。
“阿音!我也来!”
随千音尘一起的还有个瘦小些的少年,大叫着飞身跃上,落在阵前挥剑便砍,妖兽已元气大伤,只剩下四个头,千音尘和暮夜天都闪身退后,让他一人杀得过瘾,不抢这个风头。
玄衣少年东砍西刺,将巨兽斩得血肉翻飞,杀到高兴处,回头大叫:“阿音!看我九灵伏魔剑!杀蛇如砍菜!”
杜天镜噗嗤一声:“这位上仙怎么跟小师弟似得,切菜不叫切菜,砍啊砍的,难道也是个女……”
说到这里猛醒过来,忙咽住了,顾留行已是瞪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两位玄衣仙剑,是天族子弟了,加上刚才死了的两位,天族此次来人不少,只这几位小小年纪便如此法力高强,看来也非普通之辈。”
天族派来历练的当然都是亲系,身份高贵,想起刚才那两位化为血水的少年惨状,杜天镜心中一凛,没有应声。
说话间那少年已斩到最后一只蛇首,只见他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剑光,白光闪处剑过,巨兽成了一团没有头的烂肉,扭曲着蜿蜒倒地,少年挽一个漂亮的剑花飘然落下,回身笑道:“阿音,怎么样?今次我可是占了你的……”
千音尘急呼:“阿若小心!”
“小心!”
“小心!”
众人纷纷惊呼,望向他身后瞪大了眼睛。
少年急转回身,刚刚被斩落蛇首的断处又长出一颗新头,与此同时千音尘也已赶到,可来不及了,妖兽巨口中喷出毒血,滴着恶臭粘液的毒牙,迅雷不及掩耳,已插入那少年发间!
少年惊呼声尚未及发出已被卷至空中,头皮一凉,一根毒牙连同冰凉的粘液,贴着脸上皮肤落入衣领,又滑至怀中,
少年两眼一翻,倒了。
千音尘已挥剑将那颗新长出的蛇首斩断,拂开断齿抱住了少年,同时一支小小的银箭从断齿处飞起,没入身后,千音尘抬头望去,暮夜天左手挽弓右手持箭,周身真气翩然,正是蓄弓之势。
千音尘心知刚才是他出手救了人,略微点头致意,谁知那少年眼光冷冷转向别处,好像没看见。
千音尘是天族上仙,此礼已属谦敬,没想到对方却是这种态度,不禁一愣,怀中少年已悠悠醒转,嗯了一声,千音尘低头关切:“阿若,你怎么样?”
阿若未及说话又瞪大了眼,千音尘忙抱起他急退数丈,海面上已腥风大作,刚刚被硕断的蛇颈处又长出一颗血淋淋的头来,瞬间扑到!
阿若双目圆睁,身子往下一软,又晕了过去,千音尘使一个仙法将他移去身后,持剑飞身,堪堪避开眼前一击,青衣少年挥弓替他挡开脑后的兽尾,又救了他一次。
杜天镜揉揉眼:“师傅,师傅,这也是幻像吗?”
顾留行:“不是。”
杜天镜:“什么妖这么多头?一直长,岂不是永远也打不死?”
说话间千音尘已一剑将新头砍了,马上,断颈处第三次长出一个头,众人纷纷惊呼:“元神!元神在最后那个头里!”
千音尘神识一凛,挥剑念起心决,待要做法缚住妖兽元神,妖兽立刻察觉对方用意,猛卷蛇尾将他甩至空中,抛向血盆大口,千音尘手脚被缚,挥不出剑,闭目作法,用神识直击怪兽元神,怪兽神志受损,愈加癫狂,怒吼一声呲开了獠牙,要将他撕成碎片,晕去的少年被四面发出的惊叫声惊醒,只来的及眼睁睁看着千音尘消失在黑雾之中。
“夜天!”千音尘听见一个人大喊,声音旋即被巨浪湮没。
千音尘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身材瘦小,仙力也不见有多高,却身法极快,背后斜插着一张银弓,眼前一花,一支小箭已直没入巨兽颈中,巨兽扬首长嘶,全身猛的缩紧,千音尘被勒得喘不来气,险些晕厥过去。
“借用!”少年轻叱,握住他手中长剑用力挥过,千音尘身上一松,兽尾已被斩下一段。
少年拉起他就地跃开,一人挥弓一人执剑,眨眼间巨兽开肠破肚,又被砍了头,断颈处血肉翻出,墨液汩汩翻涌,千音尘知道它还会重生,挡住少年低喝:“快退后!”
暮夜天不理,拨出小箭轻轻一晃,挥出一簇白火,往汩嘟着血肉的蛇颈上抹了上去,一阵难听的嘶嘶啦啦,像是皮肉被烧焦的声音,伴着腥臭的黑雾,长出新头的地方立刻黑了一道。
“青冥火!”
千音尘低低惊呼,看向白火的眼神难以置信。
“师傅,”杜天镜没看清,只看见暮夜天在用箭戳怪兽的脖子:“师弟在干吗,是想缝它吗?”
顾留行眼珠渐变,白的多:“对,缝它……”
暮夜天箭上的火头太小,只抹过窄窄一道,被火烧焦的周围又开始涌出粘液,并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声音,往外翻冒,粘液混和着烂肉,令人作呕。
千音尘强忍恶心,挥出剑光,也燃起一团白火抹了上去。
“青冥灵火!”
这次千音尘剑上火势稍大,远处不少人都看见了,齐齐发出惊叹和羡艳声。
暮夜天终于回头,看了千音尘一眼。
他眼神很亮,只一抬眸便是一道精光,千音尘感觉自己被冷剑扫了一下,转头去看,暮夜天却已收了眸光,握紧小箭又攻了上去。
两道神火烧过,断颈处凝固出一个黑色十字,但妖兽太大,十字之外仍在冒着毒液和筋肉,筋脉缠和着血肉一跳一跳,蠢蠢欲动。
暮夜天箭头火光再起时,千音尘不加思索跃上,右手轻揽,张开衣袖,将众人视线挡在身后。
暮夜天出奇不意被人揽住,猛的一挣。
千音尘手上加力,挑起剑锋在箭头一碰,引过炽焰,和暮夜天箭上的火光融在一起
一模一样。
暮夜天愣了一下,收回已击上他胸前的硬弓,两人催动法力,炽焰逐渐发白,同时引向蛇颈断处深深一抺,随着一股焦臭,巨兽轰然倒地,身上冒起浓浓黑雾。
“行了!”千音尘松了口气,才觉得胸前酸痛。幸亏暮夜天手里拿的是弓不是剑。
“放开!”
怀中人轻叱,千音尘这才发现自己还揽着暮夜天,右臂缠着右臂,左手也扶着对方腰间,可能暮夜天太瘦小,刚才运功间不知不觉就扶了上去,衣衫轻薄,既便这样揽着也没有什么知觉,不过姿势有点——那个,难怪对方不高兴,千音尘急忙松开双手后退一步,说了声:“得罪!”
暮夜天看也不看他,好似没有听见,转身,只一瞬就消失在人群之外,众人已围拢上来,
玄衣少年千音若当先扑到面前抓住千音尘:“阿音!阿音!”叫了这一句却说不出话来,身上还发着抖,千音尘伸手拍拍她肩头:“你没事吧?”
千音若哽咽着点点头,慢慢平静下来。
那边杜天镜也抓着暮夜天上上下下的看:“师弟!师弟!”
“师傅!”暮夜天好像不习惯被人这样关切,轻轻避开杜天镜伸来的手,向顾留行施了一礼。
“嗯!”顾留行心里关切,却不表露出来,淡淡问:“身上无伤吧。”
“无妨。”暮夜天浑身血污,不知道是妖兽的还是自己的,青色长衣已被撕皱得不成样子,但他神色平静,丝毫不见狼狈,轻轻应了这一句便侍立在旁。
顾留行见他行动如常,点点头没再多问,杜天镜又扑上去拉胳膊扯袖子:“师弟!师弟!什么无妨?哪里无妨?快把这脏袍子脱了给我看看!师兄我备了补气的金丹……”
顾留行见他毛毛燥燥的,不禁皱起眉轻咳一声,暮夜天已将手臂抽回,轻轻道:“不用了师兄,真的无碍,回去再说吧。”
“回……?”杜天镜咋呼一声:“就你这一身滂臭——自己受得了吗?不换换?来穿我的吧!”
暮夜天掩口咳嗽。
顾留行皱眉看他们。
杜天镜外衫解到一半,瞥见师傅眼神忽然醒悟:“哦——要臭给那帮人看看是吧?那师弟你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
说着把外衫穿回去,又将暮夜天整好的衣摆扯乱,头发上也抓了两下,退后一步打量,满意道:“等叫他们看过咱降妖除魔的神气,晚上回山师兄亲自给你烧水!”
顾留行实在忍不住,打断他道:“天镜,夜天,为师在这幽都界外寻了下处,待会儿与各位上仙打个招呼,便过去好生休整吧。”
两个徒弟答应。
顾留行说了一句却不动身,那边一众人等都围着千音尘奉承,抢着夸他法力高强,根本没有人理睬他们,想是忘了。
只是众仙同来降妖,妖怪死了,被撞毁的天柱还未稳固,海上仙山动荡,洪水不退,四泽生灵不安,幽都鬼族无故不出鬼界不见生天,照例还要指派众仙轮守天柱,再加上刚才陨折了两位天族子弟,魂灵还散在此处需人守护,如何分值如何善后,都要等候分派。
枫林山是无人留意的小派,暮夜天又刚降妖出力,按说已没有他们什么事了,不会有人来理,但必竟先走不好,顾留心尽自担心暮夜天疲累难支,也只得安抚两个小徒再宁耐片刻。
妖兽巨大的残躯飘浮在海面。
千音尘被众人围绕,心不在焉,不由自主朝这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脑中不停闪现刚才青衣少年箭尖那一簇小小的白光。
“诸仙!”
云头落下一位神使,众人安静下来。
神使匆匆安排几句,便消失云端。
下面纷纷议论起来。
“什么?都留下?守一千日?”
“为何?”
“清妖气,送亡灵吧……”
“幽都界前,清的什么妖气,送的什么魂灵?随便找个殿君出来走一遍,什么魂气都散了!”
“莫说!莫说!送的是天族仙灵,夭的是上古邪孽,天柱子还歪着呢,哪有那么好善后的,再说,十殿阎君从来不管界外之事,天塌了也不干系!”
“千日……?这是让咱们当乌龟当石头,顶天填海呢,好歹大家都是神仙……”
“嘘!你也说了都是神仙,天族都留下了,又有什么好抱怨!”
“那还不是因为死了他们的……”
“……”
“真是!家里还有老小——”
“噗!——还有一窝相好——”
“姓白的你不正经……”
吵吵嚷嚷嘟嘟囔囔,也都不情不愿留下了。
杜天镜看看师傅,又看看暮夜天:“师傅,您带着师弟回山吧,我留下!”
顾留行沉吟片刻:“夜天留下,你跟我回山去。”
杜天镜不禁急了:“师弟他还小!他是个——他还没洗澡!”
暮夜天已经答应:“是!师傅!”
顾留行:“走吧!”
杜天镜:“走?——师傅,这就走啊?师弟他一个人,我——”刚想说留下来陪师弟,忽然想起枫林山就他们师徒三人,自己甩了师傅陪师弟,大大的不孝,忙闭嘴改口:
“师傅,千日啊——,咱们这就走,不再陪师弟一会儿了?”他心疼的看着暮夜天,顺便用眼神控诉了一遍师傅遗弃。
顾留行也看了眼暮夜天一身污藉,似是改了主意,转身道:“一起吧!”
“一起?!”杜天镜跃起,“去哪儿啊师傅?啊?”
“找个地方洗澡——”顾留行声音远远传来:“不是要住上千日么……”
众人还围在一起议论,千音尘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