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
这三界的一切都很脏。
风中总是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腥臭味儿,双目可及之处皆是腐肉残骸,琰姬厌恶这个刚破混沌的三界。
她找了许久,勉勉强强找到一座尚算干净的山峰,她引弱水绕山,还在半山腰点了一圈火,确认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误入。她邀同门师妹西姮一同入住,西姮却在她的院子开始挥土造人。
人,可真臭啊。
无论西姮如何教他们日常清洗,他们身上那股泥土的腥臭永远萦绕在院中、挥之不去。西姮不仅爱造人,还酷爱捡些奇形怪状的小畜生回来养,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一个不小心就踩得鞋底都是屎。她几次三番把那些东西都扔了出去,她扔多少次,西姮就找多少次。
她有一次急眼了,直接烧死了西姮养在圈里一群人类幼崽。西姮回来后气愤异常,和她大打出手,她打不过,眼见着西姮竟然使出了三昧真火,她差点以为自己要为几个如灰尘般渺小的人类而死了,可西姮最后也没有动手。
西姮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手,她的眼睛红红的:“师姐,你对生命真的无所畏惧吗?”
她当然畏惧,人类一多起来,这空气还怎么闻?
西姮最终没有动手,她已经在找其它住处了,为着那些人啊畜生啊,西姮要抛弃与她多年的同门之谊。她愤怒,却不伤心。她不明白,人类区区数十载光阴,生命如浮游般短暂,可能什么都来不及领悟,便又入了轮回。人类这一生,可以说毫无意义,西姮这样,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琰姬悟不出来,她若是能悟出来,她早就能离开这污浊的三界、飞升往三十三天外了。
某天,大师兄传今游历归来,他带回了一只因重伤而奄奄一息的小兽。那小兽长得无比丑陋,又不通灵性,蠢钝不堪。那几个创世神推三阻四不肯了结它,她正要一把火烧死它,外出寻找火凤凰的西姮不知何时归来,及时救了它。
西姮,又是西姮。琰姬无论如何不明白,是不是在西姮的眼中,三界苍生,不论是否有慧根,都值得救?
可她问不出口,自打那次大打出手后,她便再也没有和西姮说过一句话。
没过多久,西姮便带着她的宝贝疙瘩搬走了,昆仑墟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干净和平和,没有了鸡飞狗跳,没有了从早到晚的闹腾,没有了植物的芬芳和烟火气……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她屏住呼吸,昆仑墟如同一座死城。
她心里想着这才是我梦想的住所,然后,没多久她又捉来一只叽叽喳喳的青鸟,养在院子里当信使。
她和西姮几百年都没有再说话,听说她养的那只小兽后来被救活、变成了三界威风凌凌的混沌巨兽;听说西姮后来还收复了神兽应龙做二徒弟;还听说连瑞兽麒麟、神鸟凤凰都住在了轩辕山。琰姬冷冷地想,那轩辕山得吵成什么样?
又过了几百年,她们还是没说过话。某日听说西姮要和师兄完婚了,琰姬还没想好是不是该送贺礼,传今大师兄神寂的消息便传来了!
青鸟惴惴不安地告诉她,琰姬面无表情,许久才“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感觉不到悲伤或是难过,仿佛她生来就不具备这样的情感。她想,不就是神寂吗?创世神中化成灰烬的还少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可悲恸的,那些早已离去的神,不是化成虚无,便是大道得证去了三十三天外遨游,连三界都跳不出的她有什么为他们悲悯呢?
早点神寂,说不定是好事。
在传今大神的祭祀典礼上,她听说竟疑似是混沌杀害了传今,她第一反应,是去寻找西姮的踪影。果然,她背着人蹲在角落,伤透了心。
西姮将头搁在她身后,无声地哭泣。琰姬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张口却是:“早和你说过不要对那几个小畜生心软,你偏不听。”西姮仿佛没有听见,只顾着自己哭。
毫无预兆的,她们近千年没有再说话,却在此刻和好。此后多年,她们偶尔说几句话,逢年过节送送礼,不咸不淡地相处着。
直到有一天,西姮神寂了。
这一天早有预兆,西姮将自己的肉身藏匿了几千年,就为了这一刻为三界苍生献上她自己。这一切,琰姬早就知道,从最开始她就知道,可是在补天柱的前一刻,她忽然有些后悔。她问道:“师妹,你当真要以身补天?”,她只是微笑点头,从容奔赴早已决定的命运。
凤凰、麒麟,甚至还有无数生灵,她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它们,她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她的名字,并不重要。她甚至还有心情再现抷中月的绝迹。
琰姬不懂,这么多年了,她从来都不懂她这个师妹,也不懂她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她回去之后悟了再悟,可怎么都悟不透。除了偶尔下山捉不听话的徒弟之外,她的日子如流水般毫无新意。直到某一日,她在人间最后一座庙宇,根基被推了。
她都快忘了自己在人间还有一座金身,这才想起多年前那场荒唐的辩论。那凡人擅诡辩,彼时她年少气盛,被他识破后骗走的繁荣百世的承诺。
她冷笑一声,她倒要看看这姓苏的一家在做什么幺蛾子。
她化身一名道姑步入红尘,人间与她多年前相比早已天翻地覆。人,有了羞耻之感,有了贵贱之分,他们不再衣不蔽体、不再露天而席。他们有人将**掩藏在华服之下,有人在温饱中劳碌一生。
琰姬冷冷地想,人,变化如此之大,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满身的泥巴腥臭了。
她找到自己的庙宇,她的金身被推倒,金箔早已被扒光,斑驳的金像根本分不清本来的面目。琰姬看着自己破败的神像,毫无感觉。门外的枯树下有个乞丐边哭边嘟囔着什么,琰姬诧异,走过去问他。那乞丐哭着说,他本是这里的主持,一生信奉女神,没想到临死前他的女神像却被推了。
他用破旧不堪的衣袖抹眼泪:“我、我对不起女神啊……”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却好像能看到她。他大惊失色:“你、你、你是……”
琰姬冷笑:“我是谁,不重要。而你,阳寿已经尽了,安心地去吧。”
老和尚哭着抓她的裙摆:“女神殿下!女神殿下……我一生苦难……看在我如此虔诚的份上……”
琰姬歪过头:“你想要个荣华富贵的转世?有什么意义呢?”她蹲下身,缓缓地对他伸出手。那乞丐渴望至极地将脸迎上去,却在即将碰到她手的时候尖叫了起来!他的头瞬间被烧红、被烧成了灰!
片刻功夫,这乞丐和尚便成了一股灰。琰姬低头打量了一下,随手甩了出去。
再转世又如何?都是虚妄罢了。
她的庙没有了,苏氏违背承诺,又不肯答第三个议题。琰姬心想,好啊,反正她对九州生灵也没什么敬畏,索性,就此重来吧!
她厌恶人类身上与生俱来的臭味,不如就让弱水将他们好好洗涤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