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躲在黑暗里。
从昆仑墟开始，他在院中专心修炼；后来他离开昆仑墟、跟随了二师兄学法术，又是多年藏于黑暗之中不见天日。他根本不想这样，他憎恶这样的生活，每天每日，他恨不得逃离这里。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到底在做什么？二师兄多年前诱惑了他，把他叫来继承衣钵，继续在凡人中间传播女神的教义。他每日里浑浑噩噩地在凡人中间讲经布道、引人向善，暗中操控从白家拿出来的人偶，看着一窝一窝的凡人为了福泽来皈依。女神的教徒越来越多，其实真的很无聊。
对了，白家那个白徐闻忽然换了个人一般，他不再追求长得像女神的女子，转而寻来一个术士。他给自己施了咒，死后化身一座桥、供万人践踏。他还敦促过桥的人做好事，等做够一万件了，他和白家这些年做的孽，也便一笔勾销了。
他毫无感觉，白家连续二十二代疯魔的家主，已经在地狱里赎罪了，他们在凡间造的孽、对着一张脸整整二十几代的追求，毫无意义。和他一样，百年的坚守陪伴，毫无意义。他的女神，他的师傅，根本不在乎别人，她如同恶魔一般已经堕入混沌的魔爪，甚至与他坠入情网。
一个修道的创世女神，居然和自己的徒弟坠入情网，她的道在哪里？一直追随她的徒弟们如何自处？他呢？她就一点点没想过他该怎么办吗？
呵，他算什么呢？
他恨她，恨透了她，她不是说“圣人无名”吗？她不是讨厌闾阖子健吗？他偏偏要帮继承二师兄未尽的事业，他偏偏要把她的名字传遍九州大地。
恨他吗？不想名声大噪吗？那就来阻止他啊。
并没有人来找他。他浑浑噩噩地想起来，听说她已经投胎凡人历劫，自身难保，根本无暇顾及他。
上渊恨恨地想，你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你。我要把我做的事情都说给你听，你一定会气得发疯吧？可你现在是个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哈哈！
找投胎转世的西姮实在太简单，献阳王妃，献阳王……他怒极反笑，她嫁人了，嫁的还是转世的混沌。他隐身在他们的婚礼上，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他的心被热闹的人声捅了一刀又一刀，鲜血横流，可他就是迈不动脚步，他甚至还在新婚房外蹲了一晚上。红烛燃了一整晚，他便在树枝上枯坐了一整晚，心都是麻木的。
他该怎么办？
后来混沌魔王上了前线，玄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竟然用梦境操控那昏庸的皇帝去见横波，横波和她婆婆进宫面圣。那嗑药嗑疯魔的凡间皇帝第一次见到她的面，竟然起了色心，碍着她有身孕不好太过分，就把她和她婆婆软禁了起来。
上渊心里冷笑，这皇帝昏庸到了这种程度，这腐朽的王朝活该走到了尽头。还有横波，她就该多吃点苦头。他这样想着，想着让她多吃点苦头、对凡人对混沌死心，最终还是不忍心，暗中操控了几个宫女侍卫把她从皇宫放走了。
可她毫不悔过，她把孩子生下来，边在民间行医谋生、边寻找宋崇晏。分开几年后，他们居然一家团聚了。他有的时候真想，一把火烧死她和她的野种，一把火烧光他所有的烦恼，一了百了。
他没有离开，没有再进行讲经布道的善举，而是继续躲在黑暗里，日复一日地观察他们一家三口，看着她有了身孕又小产，看着她病入膏肓，看着他为她殉情。人间匆匆数十载，一切都是一场空。
她死后变回了从前的小猫妖，可惜丝毫没有悟道，反而到处寻找混沌的行踪。他的心像是被碾成了齑粉，都不会痛了。他想，你就这么喜欢他吗？喜欢到可以将你修习的逍遥道统统抛掷脑后的地步吗？他甚至都不那么恨混沌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四处追寻混沌不得，于是回到了凡间已经空无一人的献阳王府，日复一日地抱着旧时婚服望月流泪。
她望月，他望她。
他在暗处默默地守护她三年之久，以为她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可是他回来了，又是他，他在他刚有一点点希望的时候，那个恶魔又回来了。
他近乎麻木地看着他们在月光下眺望着彼此，然后紧紧相拥，边哭泣边互诉衷肠。
呵，你们是两情相悦，你们是突破万难重温旧梦，他呢？他就是个小丑吧？
他脑子里想着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灵魂出了窍，等他清醒过来后，他已经和混沌交手了——
他有些疑惑，他远不是混沌的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浑身是伤。混沌以灵力为刃，冷冷地抵在他的脖颈处。初月满脸惊恐地来回看着他们，开口祈求道：“崇、崇晏……你别、别……别……”
他忽然就发了狂，恶狠狠地说：“你闭嘴！魔头！你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混沌冷笑：“杀你？我杀你做什么？好歹是我师傅的小徒弟，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你一条性命。”
留我性命？他才不要这样的施舍。他咬着牙，又扑了过去、厮杀了起来。混沌瞬间化成一股黑烟，与他缠斗，他热血上头，嘶吼着与他搏斗。他就像是一个儿童，而混沌像是纵容孩子玩耍的大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所有杀招，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穷极毕生所学，居然只在混沌的脸颊上留下小小的伤。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对方：“我技不如人，要杀要挂随便。”
一滴血从那道伤口缓缓流下，很快伤口就愈合了，混沌冷笑：“我说了，不会要你性命。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你，以后再让我发现你跟着我，我就把你随便封在马桶或者枯井里、封个百八十年的，等你傻了再把你放出来。”
他冷哼一声：“随便你，我现在这副样子，和死有什么两样？！”
混沌一时气结，似乎拿他无可奈何：“你已经没有任何人约束了。以你的本事，做个逍遥快活的地仙、或是修成大道，都是指日可待的，你为什么还要听闾阖子健那个废物的话、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
他无话可说，真正的原因，他说不出口。
混沌见他不答，又问：“就算是为了初月的修行，你这样针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瞳孔瞬间睁得老大。上渊动也不动，一个字都不敢说。
重晏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话，失笑道：“是啊，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连小凤凰都不在乎，你怎么就死缠着我不放？我刚刚才想明白，你不会是……”
上渊疯了一般扑过去，边出招边吼道：“不准说！不准说下去！”
不准说下去，他几百年都不敢想……
重新化成黑烟的重晏在空中哈哈大笑：“我猜到了，我猜到了！”然后他重新化为人、落在一座土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上渊，揶揄道：“你，也喜欢你的师傅吗？”
上渊石化当场，几百年来他根本不敢去想的一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从他最恨的一个人口中说了出来。他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得说不出话。
大概是他傻子一般的表情取悦到了重晏，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难以接受吗？觉得自己恶心吗？小师弟啊小师弟，师兄我是过来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渊佝偻着背，恸哭地呜咽着。
他痛苦了百年的事情，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揭露了出来。
重晏还不放过他，还在说：“恼羞成怒了？生不如死了？需要我回避下吗？一百年够不够？三百年够了吧？”边说边笑着离去。
上渊被一个人留在原地，哭得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