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宓妃正忙于履行神职，将精纯的水灵化作绵绵甘霖，混合着生机盎然的春息，细细播撒在洛水流域的每一寸土地。
草木因此愈发葱茏，禾苗挺直了腰杆，干涸的溪流重新唱起了欢歌。
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每当她凝神行云布雨、或是驻足查看生灵长势时，总能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后羿似乎并未远行。
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不再像初遇时那般局促地远远观望，而是会在合适的距离停下，有时是帮着沿岸的村民疏通堵塞的沟渠，那有力的臂膀挥动锄头时，肌肉线条绷紧，充满了凡人的力量感。
有时则是静静地坐在河畔高大的青石上，擦拭着他那张标志性的长弓，神情专注，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坚毅而俊美的轮廓。
宓妃偶尔会主动与他交谈几句。
“今日雨水尚可？”她立于水波之上，裙袂飘飘，声音清越。
后羿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目光与她相接的瞬间，耳根仍会不受控制地微红，但已能较流利地回答。
“回娘娘，雨水充沛恰到好处，下游的秧苗长势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属于劳动者的沙哑，却异常认真。
又或者，当他看到她试图引导水流灌溉一处较高的坡地时，会默不作声地搬来几块大石，巧妙地垒砌，为她省却不少力气。
他做完这些，并不多言，只是退到一旁，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帮上了忙。
宓妃对他微微颔首，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有劳了。”
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便能让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光彩，随即又被他努力压下，只是更加挺直了脊背。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旧不多，无非是关乎农时、水情，或是沿岸百姓的些许琐事。
但在这日常的、近乎平凡的相遇与协作中，一种微妙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宓妃能感觉到，后羿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又坚定地，试图融入这片她所守护的土地，靠近她的世界。
他沉默寡言，却行动力十足；他失去神力，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属于英雄的担当与细腻。
而她，似乎也开始习惯在播撒甘霖时，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一下那道挺拔的身影。
看到他安然地在不远处，或是劳作，或是静坐，她的心湖便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名为“安宁”的涟漪。
洛水清清，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岸边那看似平凡，却暗流涌动的相遇。
宓妃专注于她的职责与这片土地的生机，尚未察觉，某种情愫，正如同这春日里悄然生长的藤蔓，在不知不觉间，缠绕而上。
宓妃安静地坐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忙碌的身影，掠过这小小的、充满生机的院落。
晚风拂来，带来泥土的芬芳、草药的清苦，以及渐渐弥漫开的食物香气。
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悄然勾起了她心底深藏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
那时，她还只是凡人女子，虽无通天法力，却自由自在。
她会在丛林洛水嘻戏，歌声随着水波飘荡；会在春日里采摘鲜嫩的荇菜，亲手烹制简单的羹汤；会在夏夜里坐在岸边，听老者讲述古老的传说……那些日子，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与真实的悲喜，不像如今身为神祇，虽受万众供奉，却仿佛与世间凡尘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娘娘，请用。” 后羿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他小心地捧着一只粗陶碗，里面是奶白色、热气腾腾的鱼汤，汤面上漂着几片嫩绿的野菜叶。
接着，他又将烤得外皮金黄焦脆、滋滋冒着油花的鱼肉最肥美的中段，仔细地剔去大刺，盛在一片洗净的翠绿荷叶上，恭敬地放到宓妃面前。
他退后一步，站在灶火的阴影里，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搓了搓，神情是全然不加掩饰的紧张与期待，声音也放轻了许多。
“山野之物，烹调粗陋，只怕……怠慢了娘娘，望娘娘……莫要嫌弃。”
看着他这般小心翼翼又满怀真诚的模样，宓妃心中微微一动。
这种被当作普通人而非神祇来真诚对待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近一次还是一百年前解的一次因果线有所体会。
宓妃微微颔首，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拿起那双他精心削制、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竹筷。
她先低头，轻轻吹散鱼汤表面的热气，小啜了一口。
汤汁入口，温润鲜美，浓郁的鱼香混合着野菜的清新与柴火特有的暖意，瞬间在味蕾上绽放。
这味道，质朴，却无比真实，充满了阳光、河水、泥土与劳动的气息，竟比她记忆中凡人时期品尝过的滋味还要来得真切、温暖。
她又夹起一小块烤鱼。
牙齿轻轻咬破焦香酥脆的外皮，内里雪白细腻的鱼肉立刻在口中化开，鲜嫩多汁，带着洛水河鲜特有的清甜和火焰炙烤后的独特香气。
一种简单而纯粹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仿佛让她暂时卸下了洛水之神的职责与重担，回归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凡间少女。
她抬起眼眸，看向在昏暗火光中紧张等待的后羿。
灶膛里跃动的火焰，为她清冷绝俗的容颜染上了一层罕见的、温暖的橘红色光晕，让她看起来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仿佛坠入凡间的仙子。
她眼中漾开一抹真切而柔和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月华流照，冰河解冻，清冷中带着能融化一切的暖意，更带着一丝仿佛回归本真的释然与愉悦。
“甚好。”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品尝美味后的满足，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
“此间滋味，甚合我意，比之……仙界珍馐，更显真味。多谢款待。”
并非客套的赞赏。
比起那清冷规整、充满约束的神仙生活，她骨子里，或许更眷恋这充满生机与烟火气的人间。
这发自内心的肯定，如同天籁。
后羿紧绷的身躯瞬间松弛下来，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而略带傻气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沧桑与郁气，竟显得有几分纯真。
他摸了摸脑袋，连声道：“娘娘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夜色渐浓，小院里唯有灶膛里未尽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和空中疏朗的星子遥相呼应。
宓妃坐在石凳上，小口而专注地品尝着这顿简单的晚餐，姿态依旧优雅，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亲和与松弛。
后羿则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小木墩上，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被火光柔化的侧脸上，偶尔在她碗中汤少时，会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为她添上一些。
他没有再多说话，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静谧与美好。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余香、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种无声流淌的、温馨而朦胧的氛围。
于后羿而言，这茅屋小院中的一顿饭，眼前这火光映照下美得不真实的容颜，以及她眼中那抹罕见的、属于人间的柔和光彩，却是他跌落凡尘后，所能触碰到的、最极致的美好与温暖。
他知道这温暖如同指尖流沙，短暂易逝，但至少在此刻，他仿佛触碰到了她隐藏在神格之下，那颗或许依旧眷恋凡尘的初心。
这，便足以慰藉他往后所有漫长的孤寂岁月了。